他坐在那里,那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左耳下长长的疤。
那是在人字关留下的。
他们当时的任务是破坏人字关的一座哨塔。
那座哨塔是人字关,甚至是落星山脉一带都辇军的眼睛。让都辇军变成盲人,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亚妍本来是被分派到佯攻雀儿岭,诱人字关守军去救的那一队。正好九钱战前生了急病,上吐下泻,亚妍便陈清利害关系,跟他交换,加入了真正偷袭哨塔的百人队去。那哨塔仿佛就是个小堡垒,足足有四层楼高,外围还有两层的护军,可谓是做足了防御功夫。
探子报告人字关的守军上了当,率队向雀儿岭方向已有五十余里。他一招手,二十人趁着夜色匍匐靠近。用气弹等掩护,顺利打开两个缺口,不声不响的接近哨塔。可惜在放火的时候被发现了,一场恶战就此开打。骑兵和弓箭手各司其职,力争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战斗,破坏掉哨塔,然后在人字关出兵援助之前尽快撤退。
战斗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着,几分钟之内哨塔外围的护军被杀掉了五成,哨塔的第二层也烧了起来。那哨塔立柱的木头外面刷了特殊的材料,火势很难上升。他不能再等,提刀蹿上火柱,一边一路用刀锋处理木柱的外漆,一边对抗哨塔上的都辇兵。火光映照着他坚毅的面庞,看不出任何杀敌的欢畅,只是悲哀。
亚妍在不知不觉间越奔越近,很担心他要如何从这火柱上回到地面。她的弓和箭已经不太合用了,抓起佩刀勉力支撑着。幸存到现在,想想都是老天庇佑。
人字关的内门开了,一颗红色光弹由塔顶疾响升天,这是撤退的标示。可是,放出信号的人,你难道不跟我们走了吗?
四周黑衣的南暄骑士们且战且退,听从指令是他们军人的天职。因此,亚妍不能算是个合格的军人。她看到他的身影,正和塔顶几个都辇人战成一团。
“快走!”魏利的呼喊她似乎没有听到,她跳下马来,就要冲进火海之中。她被刘生拉了回来,“你不能上去!”
“我要去帮他!”她的声音,那么远,却也被他认了出来。他看到了那个要为自己拼命的她,分神之下敌人一刀劈来,千钧一发之间他猛地侧身,刀锋就顺着耳根滑到后颈。疼痛和血的温热同时涌上他的心头。一时之间,几柄刀乘胜砍来,却刚巧一根木柱裹着火舌猛然躺倒,不分敌我的压在众人身前。他后退半步,不防已到了塔边,脚下不稳,直直掉下塔去。他手中刀柄借力想要减缓下落的速度,可不等他挥刀,那塔已摧枯拉朽般泄了力,轰然倒塌。这一刀挥空,下落更快。亚妍撇开刘生的拉扯,飞身而起,向他扑去。
他们在半空中相遇,在这样热闹兼紧张的情况下,并没有深思她向上飞起五六米这件事,对于不会轻功的她多么异常。
他们跌倒在地上,全是因为恍惚之间没有挑好降落点,被兵器和尸体绊倒了。刘生赶上前来,刚要说什么,却听他喝退,“撤退!还在这儿做什么!”
回头想想那二十多米的高塔对他来说算得什么?自己却把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闹得险象环生。
他,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看到她陷身众多尸首之中,那难掩的惊惶。“你不该在这儿的。”他望着她,痛苦的说出这句话。
她也望着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她掏出怀里的方帕,用一只手按在他的伤口之上,他抬手接着按住。他们的另一只手一直紧握在一起,在火光之中,闪烁着一种耀眼的光芒。直到追上刘生他们,他和她牵在一起的手都没有分开过,他和她的目光总是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碰撞着。
而那个时候,面对着被黑煞踢昏的她,他的目光中却不见了当日的浓烈,她感受不到当日那火一样的温度。他摇摇头,张开嘴想说什么。她举起手,捂住了耳朵。
你不该在这儿的。他一定要这样说。
我不该在这儿吗?
那我应该在这儿吗?在这宁静的园子里,在这雅致的亭子里,面对你的兄长,这样就对了吗?
萧宪云看到神游了不知多远的亚妍,终于回过神来,笑道,“洛姑娘这几日精神好多了。”
亚妍刻意躲开他的逼视,“幽州怎么样了?”
“定襄和樊城已在上月攻下,估计现在,幽北重镇历城也已攻下。很快,这场仗就结束了。”他望着亚妍,淡淡的说着,话中的意思她应该明白。
她低着的头果然微微动了动,却仍旧没有抬起来。
聪明的萧宪云明白这个时候紧逼是没有用的,事情要慢慢来。“我去府衙了。你病了两个多月,这刚刚好些,要多休息。”
亚妍点点头,站起身来望着萧宪云离开。今日已是七月初二,自己醒来之后,在萧府已经渡过了整整十日。这十日过得简单无比,吃饭、睡觉、喝药、发呆……疏梅偶尔和她说说话,她常常搭上几句就又想起什么失了神。哦,这一生很难再有几个十日过得像兰城那十日一般的惊心动魄了。是啊,想想到兰城的头一天晚上就被黑煞给踢翻了,那神马的铁蹄啊,竟没有让自己昏迷个十天半月的,而是第二天一早就醒来了,自己这脑袋还真是够硬的……她想起了第二日清晨,伏在自己脚边睡着的那张面孔。想起他的样子,想起他温柔的笑脸,她的心就狠狠的痛着。
对不起,大哥……你帮我那么多,我没有报答,却害得你如此……
“洛绒!”疏梅的轻唤声暂停了亚妍的自责,“蔡夫人来了。”
闲尘舫。
屋阁建成船型,斜斜的伸向湖中,三面开窗,引一室清润的凉风。
“我最欣赏萧府这个景致。小时候就喜欢带着宪云、宪霆两个在这儿跑上跑下。”刘凯诗如是说。她同亚妍去年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她这种心态健康的人,很不容易变老的。“宪霆啊,自从萧叔叔萧婶婶去世之后,就变了个人。我听她们评论宪霆如何如何酷,如何如何冷,心里很难过。他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和宪云都更想原来那个萧宪霆回来。可惜,没有机会了……是吧,洛绒?”
亚妍听她这样一问,呆呆的抬头,茫然不知问题的答案。
沉默,让人有些压抑。刘凯诗讨厌这个气氛,“雅儿还说什么时候你能去陪她住上几日呢!”
“好啊!”亚妍也想看看蔡雅在宣绍瑛那雍恬王府过得如何。宣绍瑛还在幽州征战,她有没有在琵琶声中找到所有的快乐呢?“亦瑶……绮雾公主,她怎么样了?”想起宣绍瑛,就想起了她和她的黑煞。
“亦瑶啊,这次是被彻底禁足了。连茉濡宫门都不能踏出半步。兰妃娘娘出了苦肉计,若是亦瑶再走,她就自尽,以断母女之情。亦瑶经容妃一事也成长了不少,这些日子只是在宫里陪着弟弟妹妹玩耍。”
亦瑶变乖了,当然不算是件坏事,可是自己还有问题要问她啊,她这被禁足可怎么办……亚妍头痛的想着,完全没有留意刘凯诗暗自嘟哝着,“亦瑶这个孩子,小时候也不是这样的。她总是藏在宫女的身后,偷偷探出她那张漂亮的脸蛋,立刻又像个受惊的小兔缩了回去。咳,不过我倒是喜欢现在这个她……”
亚妍和疏梅送走了刘凯诗,约好了七月七那天去上京郊外瞧“巧娘会”的热闹,然后再回蔡府去住些时日。刘凯诗说蔡延胜还不知道她已经回到上京,一直等着烧过蔡老太爷的百日再回幽州。武潼的病好了九成,柔云说那一成是天数,自己也无法抑制,在六月中的时候动身回青州去了。
到时候再见武潼吧。现在,她想出门走走,去看看好久不见的殷文。
别后一年,远香酒楼的生意仍旧很好。幽州反击战捷报频传之后,京城百姓忐忑的心也落下了大半,自然又开始歌舞升平,推杯换盏了。亚妍趁着午后酒楼空闲,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殷文。老友重逢,分外开心。问起他这一年在远香酒楼的情况,殷文很简单的两个字带过,“挺好。”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她呼来喝去的毛头小子了,一年的历练让他成长得越发沉稳了。两个字如何能够打发亚妍,她又连着问了几个问题,像平日的情况、学了什么菜式、殷才的坟……突然想起西景村的事来,“阿文,”亚妍刚开口,就听酒楼的后小门处传来一蹦一跳的声音,“阿文哥哥!”
那女孩儿的声音清亮动听,亚妍窃笑着正要打趣殷文,却潜意识发现有些不对,扭头一瞧,“小霞!”
“阿绒姐姐!阿绒姐姐!你回上京来了?”看来西景村的事情不必自己来说了,陆霞既然和殷文都见了面了。小霞叽叽咯咯的说笑着,夸赞上京果然繁华,远香酒楼也果然够气派。她叽叽咯咯的说着,仿佛她才是在上京呆得最久的那个。亚妍瞧着殷文笑笑,殷文摆出一副十分之无奈的表情,听她说到兴高采烈处轻轻摇头,也向亚妍一笑。
“阿绒姐姐!你知道吗?你唱过的那首‘东风破’在上京可红了。”小霞说着说着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听得亚妍没头没脑的,“啊?”怎么会?
“就是天香楼的姚香姑娘啊!听说还被特意召到皇宫里去,给皇上娘娘们唱曲儿!说是就点的‘东风破’、‘发如雪’、‘青花瓷’这三首呢!这下子姚香姑娘就出了名了,多少人拍着队等着听她唱歌。”
“‘东风破’?就是你成天念叨的那个?”殷文皱皱眉头,想起她常常挂在嘴上的歌词儿,“什么琵琶,什么分手,什么寂寞的,陆大叔不是说不让你唱这些个东西吗?小小年纪,也不知羞。”
小霞似乎是被他说得惯了,也不着恼,调皮的吐吐舌头,“小小年纪怎么了?阿绒姐姐年纪也不大啊,就能做出这样好听动人的歌儿来!‘发如雪’和‘青花瓷’也是姐姐做的吗?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哎,姐姐,跟你一起的那位萧公子怎样了?你们……”她轻轻笑着,凑到亚妍耳边,“有没有把心牵到一起啊?”
亚妍一呆,瞧着小霞八卦的神情,茫然失措。殷文看出亚妍的紧张,推开小霞,“捣什么乱!你跟着陆大叔他们送菜来,也不帮忙,就缠在这儿胡说。去去去,干活去!”
小霞的头摆得像个拨浪鼓,“我好几天没来了,爹爹许我找你说话儿的。阿绒姐姐也在这儿,多说两句有什么呢!”
两个人似乎都很坚持,就那么你一句我一句的吵个没完。这种感觉,让亚妍油然感到莫名的温馨。遥记得当年在上京和蔡延胜斗嘴,真正争吵反对的成分太多,回想起来更多的是悔恨。而他们,她偷偷笑了,分明是为了斗嘴而斗嘴……她分明已经看到他戏谑的笑容,“傻子,你还欠我一个拥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