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大喝,把邝鹏的理智揪了回来,却无法打断亚妍的嚎啕大哭。她根本就不在乎这是哪里,身边站了些什么人,仍旧紧紧拽着邝鹏的衣襟,哭得昏天黑地。
定王妃万宁洁侧身站在定王绍璜的身后,刻意压抑着心中的怒意,声音一如平时的斯文有礼,“王爷说得是,皇祖母这大喜的日子,听见这哭声可不要扫兴了。”
亚妍整颗心里全是姐姐,全是那凤鸣嘀上的琴弦,全是手中那块青玉,全是爹娘的不幸,全是身前这个男人和姐姐的无缘……她想起那日他眼中的青色,那了无生趣的目光,想想老姐在世时会是怎样的柔肠百转,竟是哭得更凶了。
绍璜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个小宫女未免不识抬举了,宁洁说得这般清楚了,她竟然还哭,还越哭越大声了。他本来是顾忌四弟和保义郎的面子,训斥一句两个人赶快散了也就算了……
邝鹏瞧出绍璜的不豫,将亚妍的手掰开,站直身子正要给绍璜行礼,来舒缓紧张的空气,一把好听的男子声音很适时的响了起来,“哎,三皇兄三皇嫂,怎么耽搁在这儿了?寿宴开始了,皇祖母一直念着呢。”
亚妍陡然失去了邝鹏的支撑,心中身上一空,茫茫然全使不出力来。她虽恨他一直逃避,可还有些微理智明白此事牵连甚大,绝不能泄露一丝一毫;何况这都是他们的苦命,他心中的悔恨绝对不比自己来得少……
“大哥……”
她颓然扑倒在地的样子,邝鹏那明显痛苦不忍的神情,让万宁洁气得俏脸雪白如纸。她虽已嫁作人妇,将为人母,可要强如她,邝鹏这根巨刺绝不可能彻底由心中拔去。她又向绍璜身后隐了半步,紧咬贝齿,压抑着自己很想痛殴眼前这个女人的冲动。
绍璜倒是咧嘴向后,笑着和来人招呼,“你嫂嫂刚刚又不舒服,就在府里耽搁了。五弟怎么来寻了,宫里的路你还不熟。”
“澄碧池这边的路,五弟我还是认得的。”
绍璜横了亚妍一眼,知道不能迟得太多,转身扶住万宁洁,冷哼一声,向澄碧池方向走去。
那位五弟,五皇子敬王绍珉一脸好奇的瞧着邝鹏扶起亚妍,“久闻南暄四公子之名,果然不凡。”话里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邝鹏随意的一躬身,“下臣见过敬王爷。”他瞧着亚妍的样子,开始时的顾虑已全然抛开了。之所以由幽州还回到皇宫中来,就是想能近一些守候着洛水宫的那缕孤魂。今日既已收到了她留下的信物,带着亚妍远离这个伤心的地方也是迟早的事情了,没什么必要再来受这些主子的喝骂。
敬王绍珉又瞧了一眼仍在凄楚落泪的亚妍,“清思院那边说是闹鬼呢,保义郎怎的有这闲暇在这儿卿卿我我?”接着一个转身,追上绍璜和万宁洁去了。
这夜,一夜的雪。
延福宫北门出去,仰山的紫竹林中,倚翠亭飞出翠檐一角,覆着一层新雪。风吹雪落的声响,混在着清新的晨色中,浑然惬意。
轻风荡起星点的雪花,夹裹着亭中的人,吹动书页沙沙作响。
福公主有了好转之后,太后又与亚妍有了春季出宫之约,亚妍的行动自由了一些,不似从前那样必有凝香贴身跟随了。她早上早早醒来,也正好乐得清静自由,便到这倚翠亭来坐坐,捧着《山人谱》独自想想心事。
一个身影,背着飞檐虹梁,鸳瓦麟翠的延福宫瑞达殿,沿着慢坡,缓缓向倚翠亭走来。密竹瑟瑟,晨起更寒,风袭来人的湛蓝长衫,随竹枝轻轻摇摆。
亚妍听到脚步声,将目光由书上抬起。两人对视一愣,都是没想到这样的清晨会这般偶然的遇到。“平王殿下,早安。”
绍珲看起来有些憔悴,似乎也是昨夜没有睡好,两人黑眼圈对上肿眼泡,都笑了出来。
“听说了吗?”
绍珲蓦然问了一句,亚妍一愣,“啊?听说什么?”
“昨晚清思院出事了,就是父皇平日里歇的檀风堂。据说仙雾仙音缭绕许久,待得散去之后,地上空留一根断弦……”
这事在亚妍倒是不必听说,全是亲身经历。她本是想把那弦重新装回凤鸣嘀之上,可心神那般的她试了一次,只能撇下断弦踉跄着离开。
“父皇在檀风堂坐了一夜。”
想想那位坐了一夜的皇上,真是不知姐姐如何的魅力,能让他在众多红粉中独念她一个。他们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亚妍知道面前这位平王爷应该知道,可却已没有兴致启口去问了。
两人呆坐了片刻,倒是绍珲先撇开了脑海中的容妃娘娘,“在瞧什么书?”他的手已顺势拿过了《山人谱》,没待亚妍反应过来,“全本的《山人谱》?”
绍珲迫不及待的翻开,一边赞叹着,“你真是能耐,我还没有头绪,你却是由哪儿得来的这全谱?”
周缡这本《山人谱》外封虽然有些旧了,但翻开来,纸质纸张还比亚妍日间在泠星楼对照而弹的新些。内封面上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山人谱》,翻过一页,是潦草随兴的草书,自然难不倒自小受过很好训练的平王爷,“尔临诸暨,率行缘路,得闻山野击石之声,轻缓重疾,具感尔发之,兴之所然。动于此音,闭门沉思,终悟余向往之道。后十年,每心谱一曲,冠山人之名。念仙随笔。”
亚妍呆呆的听着,心中又翻起一阵愁闷来,《山人谱》、《弹指花》、泠星楼、福公主,都是父亲在这个世上留下的痕迹,她有幸寻到了;就像姐姐借着凤鸣嘀的弦在等着她,这些东西也在宫中静静的等待着,等着她发现,等着她明了。可她不要这样,她不要只能看着这些缅怀他们!她是贪心,可她是真的想,谁能再让她回到过去也好,只要能看到他们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
收回神来,眼中绍珲的神色有一丝的奇怪。亚妍望着合在他手中的《山人谱》,“殿下,怎么……”
“洛绒……洛绒……你是为皇祖母弹琵琶进的宫吧?”
绍珲今日的问题都很突兀,亚妍一时反应不过来他问的用意,“嗯。”
他望着亚妍,那复杂的目光中不知糅杂了什么,眸中的神采慢慢黯淡,“雪后寒刺骨,回宫去吧。”
亚妍也觉得有些冷了,便跟在他身后走下了倚翠亭。
正行到坡下,邻近延福宫北门处遇见了绮雾公主。亦瑶瞧见绍珲,招手嚷道,“四哥!骑马去啊!”又看清了他身后的亚妍,“洛绒!洛绒!”
亦瑶蹦跳着跑了过来,孔雀蓝的裘毛大氅隐隐金银光芒流动。亚妍心中一酸,想到姐姐也许就是为她进宫,又想到姐姐所说的亦瑶的苦命,慌忙垂下头不想她看出她眼中的伤感。
“嘿,洛绒你躲什么啊?”
亦瑶这样一问,亚妍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闪在绍珲的身后,忙抬头想解释两句,却被亦瑶抢先笑道,“哈哈,还真是我的四嫂嫂。你瞧你们这两对眼睛,昨夜可是做什么去啦?”可能也是想起了檀风堂的事,笑容一敛。
亚妍也无言,这才注意到一个黑衣黑帽的男子信步走到亦瑶的身边,“这位姑娘是谁?怎的我听三哥唤她聆思,你却唤她洛绒?”
虽然昨夜亚妍哭得昏天黑地,魂不守舍,可这把声音却还是一下就认得出来,再瞧他和亦瑶很是神似的模样,虽没有亦瑶女儿家的娇美,却十分俊朗阳光,两人似金童玉女一般。
亦瑶一愣,“哥哥什么时候遇到洛绒了?怎么也没跟我说?”
绍珉微微一笑,很有绍珲随兴自然的风骨,“我又不知她是你的朋友,还乱说人家姑娘家的事不成?”
这句话自然让亦瑶更加来了兴致,“哎,姑娘家的事怎的被你瞧见了?四哥,你还不打听打听……”
绍珲也笑了笑,那笑容很有些别扭,“不是说去骑马?还不走?”
提起骑马,那真是亦瑶的头等大事,绝不能耽搁的。亦瑶二话不说,拉住亚妍,“走,一起去!”
亚妍想要拒绝,可正在找理由的当口,亦瑶回头道:“你上次去洛水宫,可答应了我的。”
绍珲也走到绍珉身旁,并排跟着亦瑶她们。
“四哥,怎的不夸夸五哥的袍子?皇祖母赏的!就是当年齐烈王送给祖母的黑貂皮做的。”
绍珲听她已这样说了,也就笑笑,“嗯,真就是给五弟留的。”
亦瑶就是要跟他发泄心中不满,才故意提起话茬,“哼,皇祖母不讲信用,说是给我留的,说是明年生日给我做袍子的。这不年不节的就给哥哥做了。我抱怨,你猜皇祖母说什么?”
“说什么?”绍珲平和的接着话茬。
“呵呵,哀家是想着珉儿生日再送的,可这皮子正好,等他四月初五生日,都入春了,哪还用得?”亦瑶学起太后的腔调,竟是有九分的像,听得绍珲和绍珉都笑了起来。
四月初五……
去年的四月初五,她记得是同小姐一起在去慈心寺的路上,第一次遇到了邝鹏,还有容妃、兰妃和亦瑶的车队。那也许是她可以想到的她们姐妹在这个世界最近的距离。
今年的四月初五,她在来吉仙鹤楼第一次遇到亦瑶,找到了她此来古代要找的人。
四月初五……
今年的四月初五,她知道了那是他的生辰,她第一次听他哭,听他唱《有所思》,那缕断发还藏在她的木盒里。
明年的四月初五,他们还会再见的吧?她欠他的不仅是一个拥抱,还有一份承诺的礼物呢!
她,是时候离开皇宫了,无论是在上京还是回去幽州次尔末山口,都要找到他!她不想自己错过。如果不幸,他已是次尔末山口碎石下的亡魂,那她也就毫无牵挂的去吧,既然这里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亚妍被亦瑶拉着刚走进舞马场南侧的大门,便见马场上雪花飞舞,几匹马腾着雪雾飞驰过来。当先一匹背厚腿长的棕色宝马风驰电掣一般,却在奔到两人面前时肃然收势,气定神闲的停在二人的面前。
马上魁梧的男子,向露出亚妍熟悉的笑容,“又见面了。”正是理羌甫继位的武威王燕可。几日不见,燕可的神采和气质有了些变化,张扬有所内敛,莽撞中添了不少的威严,渐渐像是一位大王了,“大王还在南暄……”
燕可笑笑,“理羌王宫里冷清得很,我可要接了我的王后才回去的。”他眼中坦白一片,望着亚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