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奈的抉择
列车刚停,泪水未干的吴丽华就惊跳起来,用双手托起垂下的帆布,小心贴切地将帆布蓬上的洞‘缝合’起来。刹时,手电的闪光,从蓬缝中射进来,外面在车厢板上的一点撞动,车厢里就会响起惊雷,怵缩一角的白羽,似乎连心跳也怕引起车厢外的惊觉。
时间在一秒秒地捱过……
空哐!列车在两声耸动中缓缓开动,刺耳的汽笛声响过后,筋疲力尽的吴丽华,才喘着粗气地放下托住的帆布,将大汗淋漓的头伸出帆布洞。自从捅开这个洞口,每次停车她都弄得浑身是汗,大气也不敢出,白羽过意不去要换换她,她却冷冷地说:“你不行的。”白羽不服,偏要试试,不想,在颠动的车厢里欲托平那块三角帆布,竟比什么都难!
小站、大站向后闪移,当前面的红光,在昧旦中灼灼弥漫时,吴丽华唤过白羽说:“快到洛阳了。”
“你不下去?”他恋恋不舍地望着她。自从知道她是女儿身后,这十来个小时里,两人间如隔了一重山,再未有一块去洞口呼吸的事。
“我又不去洛阳拖拉机厂,下去干什么?”她的话里既有怨艾又有嗟叹:“你去还有前途,我只有随车去西安……”
“那……”他实在舍不得和她分手。
“你去吧!”她毅然地帮他拎起包裹,又一手帮他掀起车厢接头处的帆布说:“快出去站在挂钩上,车慢了就挪到车厢头铁梯上往下跳,看明了是野地才能跳,别撞上什么!”等白羽钻出车厢,在挂钩处站稳,她才将包裹递给他叮嘱说:“你跳下车往左拐,到那片矮树林的栅栏边往外钻,千万别走站台。”
白羽刚接过包裹,吴丽华就抓住他的手柔柔地问:“白羽,你将来记得我吗?”
白羽哽咽着连连点头说:“记得。”
吴丽华笑了,笑眼中是泪光。
白羽将包裹挎到肩上,斜着身子一手拉住车厢侧的铁梯,一只脚挪上去,然后将全身贴紧铁梯,瑟缩地两头望望,几次想跳,却更紧地抓住了铁梯!
吴丽华急了,忙钻出车厢站到挂钩上说:“你跳呀,往下跳!”
白羽却只是睁大眼望着她……
吴丽华蹙起眉一咬牙,抬手扇了他一耳光喊:“你这个胆小鬼!”
白羽一怔,终于一咬牙,闭上眼猛地一蹬铁梯,人似一片落叶,被风扬起又落下……
呼啸而去的列车,留下了夜的宁静。漫长而坚实的路基,已溶进了鱼白色的轻烟里。白羽在手掌和膝头上揉了一会,刚站起来,却感到路基两边的树丛已晃动起来,显现出了古洛阳的战场——刀剑铿锵、战马嘶鸣、两军厮杀——血,到处是血,远古的、昨天的、今天的血,从地上、从眼前腾起来,向鱼白色的云霓飞去……
早起的、通宵达旦的小贩们,在昏暗早晨的洛阳车站边,组成了喧闹的长街。
“油茶,油茶——”从长街里传出的清脆的女中音,蓦地被一个男子粗犷的,吆喝糊辣汤的声音压住。
“洗脸,洗脸罗——”几个小孩在兜生意,“两分钱一洗!”
又饿又渴的白羽先买了一碗油茶,刚喝了一口便吐了,又去喝糊辣汤。他吃不惯撒在杂酱面上的香菜,对硬杠杠一样的面条,没吃几口就咽不下去了,当他感到这儿的一切都是这么陌生和别扭时,明天的希望,却象八音钟在心里奏响了悦耳的乐章。问明去洛阳拖拉机厂方向正准备走的白羽,被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拉住,“大哥,洗个脸吧!”
“不洗。”
“洗个脸,大哥。”女孩瞅着他笑,“你不洗脸,别人准知道你是个扒车的!”
他惊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嘻嘻……你的脸太脏了。”
白羽想起来了,离家以来他总共只洗了三次脸,便笑笑跟着她去洗脸。
前面的路,在渐渐消散的晨雾中,变清晰了,象只鸡蛋黄凝悬在雾中的太阳似在挣扎;鸟儿在路边的树林里呜咽,仿佛在对迟迟不散的雾云抗议。他却又想起了那个昏暗的早晨……人是种怪物,心情舒畅时,喜欢想起不遂心的往事;厄运重重时,又想在幻梦中寻求欢乐与解脱。他深深吸进一口晨雾,坚定地向前走去……在给洛阳拖拉机厂门卫递上学生证和说明来意后,门卫老头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不一会里面就来人询问,白羽竹筒子倒豆子,他有什么需要隐瞒呢?
询问的人走后,好心的门卫老头安慰他说:“孩子,厂子大,事情多,就是你有证件也要研究研究,不要慌,啊——”
白羽的心,已飞进他一无所知,又心驰神骋的厂里去了,从窗子里看到许多穿着工作服的人,和一辆辆驶过的拖拉机,他不由幻想起来:“将来挣了工资,要给妈妈买件她喜欢的藕荷色的衣服,给爸爸十块钱,让他自己去买书,再带上一家人去餐馆,给弟妹们买他们朝思暮想的球鞋……”沉浸在幻想中的白羽被一沉声唤醒:“你叫白羽?”
“是。”他立即被面前的严肃面孔镇慑住。
门卫老头已惊睁大眼望着来的保卫处的干事。
保卫处干事说话斩钉截铁。“从你的学生证看,你可以进我们厂。但你的政治问题没弄明白,我们厂不能收你。”说时,将学生证还给他:“你走吧!”
天堂之门关上了,转身就是地狱之门。
当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转回洛阳城里时,夕阳已在远天铺就斑斓色彩,艳艳地辉映着洛阳的新貌,和绿幽幽的树木,及远近的山峦,组成了一幅水墨画卷。多好的山河,多美的黄昏——但他的路在哪?他正走着的,是通向洛阳古城的路,金碧辉煌,苔草蔓生的城楼,在风雨的剥蚀下,显得斑斑驳驳,老态龙钟。突然,他记起了韦应物的诗句: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难道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我的路在哪?”
顿时,他感到脚下的路,已变得空软软、颤晃晃的,身子也似凋零的叶儿,任风去鞭转,随风去飘零了。啊——暮霭伴着夜雾来了,来得那么轻悄!白羽迈着沉重的脚步,漫无目的地在洛阳街头踯躅、游荡,他终于发现,在街灯的暗影里,蜷缩着几个人,他犹豫着、徘徊着,终于捱过去,在他们不远处的墙根坐下,从包裹中拿出线毯铺开,又小心地扎好包裹枕在头下,连日的奔波,让他倒下去就睡死了,直到扫街的工人叫醒了他,睡眼惺忪地跳起来,才知道是睡在人行道上,线毯和包裹已不见了。下午,饥肠辘辘的白羽寻到旧货摊上,卖掉了身上的一件内衣。一天、两天、三天……白羽在洛阳街头徘徊。饥饿,象深藏在地下的花虫,不顾一切地,啮咬着他的五脏;贪婪的目光,在一切食物上逡巡、窥探、吮吸,又害羞地闪躲开目光,咽下一口口涎水。燃烧起来的饥饿,如荒原上的野火,向周身漫延;肠子已似被干旱摧残得虬结起来的胡杨树,稍稍一动就牵扯得阵阵绞痛。开始窒息的胸口,想用力吸进点新鲜空气,却象摁扁的面包,慢慢地很难鼓起来。当他蹲下去再站起来时,眼前的金花,如婚礼上的彩纸,在飘舞、在飞散、在陨落;腿在发软,手在发软,浑身都在发软……饥饿产生的幻像和幻想,在眼前、在脑中晃动,就似造物主已幻化出无数精灵在吸引他;他挣扎着、抗争着,灵魂的渴求和肉体的需求在对垒、在搏斗、在拼杀;他想哭喊,但他连哭喊的力也没有了,只能瞪大呆滞的眼睛,犹如光明笼罩下的幽灵;别人看他清清楚楚,他看什么都迷迷糊糊,宛如一个阳间无人埋,阴间不肯收的孤魂野鬼,只能随风飘来飘去……
忽然,一个特写的镜头吸引了他——几个衣衫褴褛,在餐馆内外窜来跳去的孩子,在舔盘子、抢吃桌上残剩的,半边馒头和一点剩汤——他被饥饿推搡着进了餐馆,在一个个食客面前的食物上观望着,涎水随着他们,吞咽下一口口食物而吞咽,喉咙里象有一只只手在抓、在挠,挣扎着要伸出来,正当他看准机会,羞怯地将手伸向半碗面汤时,一只脏手抢走了半碗面汤,又一口涎吐在面汤上!
白羽惊缩回手,恶心地望着半碗面汤上的涎水,望着那双肮脏的小手,望着那张笑着对他挤眉弄眼的小脸,明白自己不该去抢他们嘴里的食物,只好又羞、又窘、又无奈地回过头。餐馆外兰天白云,一片光明。
“68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惊愣住他,但他已饿得连转过身的劲也没有了。
“68号!”又一声略带嘶哑的呼喊。
白羽困难地转过身,“啊——”他终于看明了坐在餐桌上的人,勉强而羞怯地笑了。
“是你啦——89号!”白羽眼中闪动的高兴,又无力地暗淡下去。
“想不到吧?”两个月不见,脸上有红是白的89号穿了一身新衣,他已看见白羽未抢到面汤的窘态,却故意问:“喂,68号,我看见你进来,怎么转身要走?”
“我没有钱……”
“吃吧,算老子的。”89号小声地叮嘱:“不要吃得太快,小心撑着。”
“嗯。”白羽转向桌上食物的目光,贪婪而又眩惑。如果说他刚才是因为羞怯,没去争抢那半碗面汤,这时他心里只剩下由‘实物信号刺激所引起条件反射的一系列神经活动了’。
89号从白羽饥饿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便诡谲地笑着叫了一碗鸡蛋汤,“先喝碗汤润润心,吃起来舒服点。”
白羽尴尬地望了89号一眼,将鸡蛋汤拖到面前,连汤匙都顾不上拿,就伸长脖子,凑近碗边猛吸一口,立即烫得头往上一弹,不甘心似的又埋下头,嘟起嘴在汤碗边吹起了一串汤窝窝,这才吹两下喝一口,一口一口地,只见他捧着汤碗的手两边磨动,睁得大大的眼睛,和全神惯注的神态,宛若一个精神病人。
刚喝完鸡蛋汤,服务员又端来一碗糊辣汤。白羽只喝了几口,饥饿感就消失了,但他仍不停地一口口往下咽……
89号脸上,掠过一阵阵惨笑,直到白羽连打了两个饱嗝才问:“嗳,68号,你怎么也来了洛阳?”
白羽泛着菜色的脸上,冒出了汗珠。这些天当别人挥汗如雨时,他因为饥饿从未流过汗,更是不说一句话。这时不饿了,思维和情感也恢复了,就谈到了他和他分手后的遭遇,及来洛阳的打算。
89号听完便嘘了一声口哨,摇头晃脑地唱:“……到处流浪,啊——啊——到处流浪,命运呼唤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
白羽见餐馆里的人都望着89号,惊吓地说:“你疯了?这是在餐馆里!”
“嘿嘿,老子是看疯不疯,让他们看去!”89号一脸的玩世不恭。
惶惶然的白羽望望他,深叹了一口气。
89号幸灾乐祸地问:“你不是要去拖拉机厂吗?怎么又在这里?”
“去了。他们说我的政治问题没搞清楚,不肯收我。”
“哈哈哈……”89号大笑,“好啊——伙计!由嫌疑犯变真格的了。你这一生啦——要想过好日子,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罗——”
白羽一怔,头脑中竟闪现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轰隆隆——不分日夜的爆炸声,大人们悄悄地说,是国民党在炸趸船,快要解放了……
……一队队国民党的军队,来的,去的,大人、小孩都站在路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