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九 章:旧地重游_秋千上的岁月 - 海棠小屋
首页

搜索 繁体

第 十九 章:旧地重游(1 / 2)

第十九章

旧地重游

一九六六年七月十二日晚上八点多钟,白羽刚从武汉图书馆回到家里,脱了外衣正准备去厨房自来水龙头上洗洗汗,派出所的户籍警察钻进房来,指指房门外站的两个男子说:“白羽,这两位同志找你了解一点情况。”

白羽瞥了一眼,抓过外衣说:“行,我穿上衣服就去。”

户籍警察说:“马上就回,穿什么衣服?”

白羽又瞥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不但穿上了外衣,还将钱包和一只短三针的手表留在了桌上。刚随同他们来到贯忠里的江汉二路出口,就被塞进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在白羽记忆里,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轿车,虽然坐进去就闭上了眼,却不是在品味第一次坐轿车的快感,而是在心里念叨:“再见,武汉;再见,我的家人——”就在三天前,他特意请了假去‘武汉大学’观看了批判李达、朱绍天、何定华的大会,又去武汉剧院观看批判‘禾得雨’(即武汉市文化局党委书记陈云),回来就写了《潜藏的风暴》和《人民就是裁判》这两首诗。

黑色轿车一直开进了汉口宝丰路,湖北省第二监狱内的,武汉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屈指算来,这是白羽第三次关进这个监狱中部的看守所,第一次是十七岁,是关在武汉市公安局第二看守所,经受了一个女人晚上受刑的教育;第二次是在一九六三年冬,为了一桩莫须有的‘中国工农劳动者同盟’反革命集团案,在武汉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的四十八号监号里关了三个月,是糊里糊涂关进去,又糊里糊涂放出去;这次又将关进哪个监号?还能从这个‘风吹得进来,火车头都难拉出去。’(一位预审员的名言)的地方重见天日吗?

武汉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是栋凹形的两层楼房,当黑色轿车穿过三道铁门,在看守所大院里停下时,白羽下了车,特意四下望了望,近十年中,除院墙一侧修了一排平房作预审室,基本没大的变化。只是第一看守所的小院门外,比第二看守所多了个葡萄架,尽管是在晚上,但两个看守所里的一扇扇窗户,都是灯火通明,决没有大酒店晚上,一间间客房熄灯的凄凉。

白羽穿过葡萄架和第一看守所的两道铁门后,在一间小房门口被喝住。

“换上!”管教员扔给他一套囚衣。

白羽换上囚衣,登过记,被关进了楼上28号监号,代号108号。监号的水泥地坪上,沿窗固定了一溜铺板,铺板前约两公尺宽,三公尺长,是在押犯活动的地方,监号门两边墙角,一角放着马桶,一角摆着水桶。墙角的一条木架上,放着书和牙膏牙刷。约十平米的监号里,装有两扇宽一米,高一米五的铁窗,明明亮亮地,比旧时代的黑牢,文明多了,当然也让在风门外监视在押犯的管教员省眼力。为防止蚊子和苍蝇,窗上装有铁纱网,三两天有人来监号里喷撒药水消毒,每月吃一次肉,一日三餐很有规律。距监号窗外四公尺,是堵三丈多高的围墙加电网。监号门上的风门,长约十五公分,宽约十公分,装有铁条和铁纱网,蚊子也难飞出去。

白羽关进去当晚就开始提审,在审讯中才明白,是心馨在背上插了一刀,但这一刀却插得他神经麻木,说不清对她是爱还是恨,连嗟叹自己痴愚的味儿,也是苦苦涩涩、酸酸辣辣的。

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发展,武汉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成了保守派和造反派轮流体验生活与镀金的地方,不少象龟孙一样,蜷缩在监号角上的胆小鬼,过不了几天,就成了煊煊赫赫的‘英雄’。监号中的在押犯,除了一日三餐和放风,就是学习《著作》和背诵‘老三篇’,连死刑犯也不例外。

管教员对监号的管理放松了,有人获准可以送马列主义和字典一类的书来,对白羽的审讯和别人一样停止了,但仍然不许他和家中通信。他仅有的一条短裤在铺板上磨破了一个大洞,只好日夜都穿着武汉市二轻局工程队的帆布工作服。关在监号里的人,对春夏秋冬的更替特别敏感,春秋两季的日子还好过一点,炎炎夏日几个人挤在监号里,白天还可以找点厚布、报纸、草纸扇扇风,到了晚上,除了几只从破纱窗里钻进来的蚊子叮咬,就是汗水在身上蠕动。常言说水往下流,但汗水却是从人身上最高处往外冒。热得睡不着,睁大眼躺在铺板上,得整夜地体味那象一条条毛毛虫在爬的,汗水往下淌的滋味,等到你困乏得受不了了,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一看,铺板上就留下一汪汪汗水浸透的人形……一天,监号门开了,站在门口的管教员,指指正在看报的白羽说:“把你的东西拿出来。”

监号里的人,欣喜地望着白羽,他也手忙脚乱地抱起了囚被……

※※※

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发展,既让心馨瞠目结舌,又让她暗自庆幸,和白羽的分手,使她少了许多心惊肉跳,更不会有无妄之灾。去东北培训的徐敬业,也造反回了江南锅炉厂,她的孤独感消失了,狂热地投入了徐敬业的怀抱。也许是悄悄的吧,也更热烈更缠绵。

一天下午,江南锅炉厂保卫处叫去了心馨,刚刚坐下,处长和两位公安人员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将一叠材料纸推到她面前说:“你看看吧?”

心馨一眼就认出是白羽的字,慌乱中咬紧牙让自己平静下来,又心兵纷扰地在字里行间行行停停,她顿时明白,当她按照她哥哥的话,将白羽推向悬崖时,他也拿起了笔。在这份材料中,他翔实地写出了他和她情感的发端、升华、异变和徐敬业的介入……她明明白白看出,他在材料中故意美化了她,而这种充满感情的美化,却象一支支毒箭射中了她的要害,无法替自己剖白……

“材料有什么不符合的地方吗?”

心馨摇了摇头,流下了眼泪,却不明白为什么要流泪,是为了惋惜和忏悔?还是对他的思恋和恼恨?她感到对他的情感,象一根根恍恍惚惚,又缠缠绵绵的游丝,抓不着看不见,却欲断难断……

两位公安人员和保卫处长,都表情严肃地望着她。

心馨抹去泪水说:“我和他的情况,已对厂领导谈了。”

“据我们了解,有的情况你还没有说清楚。心馨,组织上为了挽救你,希望你能猛省回头!”

“我是什么都谈了。”

公安人员冷冷一笑问:“你后来又和他见过面没有?”

“在路上遇见过一次。”

“不期而遇,是吗?谈了些什么?总不会都是叙旧吧?”

“不,我和他的关系早就断了。”

“嗯哼?”

“他说他可能马上就会被捕,顶多十年这种情况就会起变化,说中国人民决不会容许,这种现状长期存在下去……”

“嗯……”公安人员点点头问:“就这?”

“啊——不,”心馨惊惶地说:“分手时他说,他的手搞藏在……”

“藏在什么地方?”做记录的公安人员停住笔。

“他说藏在前进五路78号姓姜的家里……”

“什么姓名?”

“他没有说。”

“还有别的情况没有?”

“没有了。”

“好吧,”公安人员将笔录递给她说:“你看一看,没有问题就签名。”

心馨看过笔录签了名后,保卫处长说:“你回去将你和白羽之间的情况,写份详细的材料交到保卫处来。”

“好。”心馨离开保卫处后,竟如释重负。但她没想到的是,在她将材料写好交到保卫处后,她原来希冀的光明坦途,却突然裂开……首先是她被赶出了江南锅炉厂文工队,而她和白羽的事,也同时在厂里传开……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断了经,忙去找徐敬业。

“敬业,我有了。”

“是我的吗?别让我背黑锅!”

“你——”

“你应该比我明白。”

“我明白什么?”

“现在全厂都知道了。”

“我早就和他断了!”

“那谁知道?厂保卫处找我谈过话,说你们藕断丝连。”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敬业。”

“那是怎么回事?实话对你说,领导叫我和你划清界限,说你作风不好,政治上也有问题!”

“我肚子里……”

“那知道是谁的?”

“你——”

“我怎么啦?我怕!你能害他,就不能害我?”

心馨惊谔地望着徐敬业,喉咙里粘糊糊地,象塞进了一只癞蛤蟆。最后的一线希望,连同爱的情感,象残枝败叶踩进了污水沟里,热情也被冷漠和残酷组成的茧壳,重重包裹。但即将隆起的肚子,却迫使她必须迅速做出抉择!心馨终于做出了游戏人生的抉择——将七个仍在追求她的男子姓名,写在一张张小纸条上,然后用双手捧住,虔诚地闭上眼,摇摇后扔到床上,悄悄地祈祷起命运之神来。良久,心馨才伸出了颤抖的手,拈起了一粒纸团……

※※※

寒风肆虐。

伛偻着的罗谦玉,寒瑟瑟地走出学校,阴郁地望望灰蒙蒙的天空,怔忡地站了一会,缩起脖子,步态恍惚地向前走去,她目光呆钝,双唇嗫嚅地慢慢走着,谁也不知她在说什么,她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

天堂、人间、地狱,在这年头都颠倒了。从她出生到这个颠颠倒倒的世界上来,到现在已看过五十一年的,数不清的颠颠倒倒,但她做梦也想不到,她们这一代人为之奋斗、为之骄傲、为之鼓舞的社会,竟会颠倒得这么厉害,这么突兀!原以为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将永获安宁,永获祥和,不想又充满了风火雷电,数千年的文明古国,竟似未开化的野蛮民族,在日日夜夜地进行着‘祀神’大会。

离家不远了,罗谦玉却在咫尺可见的家门外徘徊。她辛辛苦苦撑持的家,已变得怎么样了?她从迷迷糊糊的精神状态中苏醒过来,想起了大儿子被捕后发生的事——本已破败不堪的家,又经受了三次戴着红袖章的革命造反派的查抄,他们是在查找白羽的手稿。吓懵了的罗谦玉按照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秉性说了真话,“我大儿子将他写的东西,包在棉衣里拿走了……”

查抄的人刚走,白亨就掐住了她的脖子沉吼:“虎毒不食子,你简直不是人!”

白亨的怒吼,马上让她明白了后果,但已悔不转来了。当天晚上,她就被关进学校一间教室里反省,逼她交待白羽手稿的下落,夜以继日的审问、呵叱、漫骂和推搡,让她明白了几十年所受教育,及教育孩子们的软弱与虚伪。教育子女和学生们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的罗谦玉,被自己酿造的苦酒,浸泡得清醒过来,懂得了诚实与老实,在现实里,是最滑稽、最愚蠢的。这些天她强烈地感到,自己做人的尊严受到了侮辱,但他并不明白,别人不但要毁掉她要做一个人的自尊,还要泯灭许许多多人欲得到人生权利的信念……

伫立在寒风里的罗谦玉,真想回家看看。关在学校教室里时,她想得最多的,就是几个孩子,前几年,她为了孩子们才不理会别人的冷言冷语,挺起腰杆活下来,这时的她,却似一片孤零零的落叶,在寒风中飘零着、抖索着,在生与死、做人的尊严和家庭的责任前踟躅……

旧历年到了,革命造反派们要回去过年,便将榨不出‘罪恶’的罗谦玉放回来。忽然,她想起了老百姓一句诅咒人的话——让你死在年三十晚上!不由打了个寒颤。但当她想到生的艰难,做人的苦痛,和以死来控诉的决心时,仍悄悄离开了近在咫尺的家,她害怕见到孩子们后,下不了死的决心。按照人的本性,临死前总想见见自己的亲人,但现在连赴死的心理也颠倒了,竟不敢去看一眼亲人……

罗谦玉离家愈远,也愈清醒,愈平静,她默默望着这个渡过一生的城市,奇怪这大年三十竟是这么凄凉冷清,她默默经江汉路来到江汉关,慢慢走进码头,看看没什么人,就走上趸船,跳进了长江……

※※※

自从白羽被捕和罗谦玉关进学校后,一家人的生活来源全被卡断,年关已无米下锅。小房中冷冷清清、凄凄凉凉,真象害怕‘年’的到来。耷拉着头的白瑞,眼神木然地望着支撑住床架的一堆半头砖。经过三次查抄,这个反动家庭装门面的旧木床,被卸掉了一只脚,让本来破败不堪的家,更加破败。

依偎在床架边的白新,睁大眼望着父亲,她的童心已从恐惧过渡到了麻木。她只知大哥又被抓走了,母亲关进了学校,大姐下放去了监利,二哥四天没回家了,三哥拿着父亲的条子去了四舅家,借三元钱回来过年,这是她和父亲渡过这个年关的唯一的希望……

门嘎地一响,白桢带进了凄冷的风。

“钱借到了吗?”白瑞勉强地笑问。

白桢递还借条说:“四舅他怕,不肯借。”

白瑞愣了。

白新惊睁大眼。

中华民族最为珍惜的亲情,已被恐怖所笼罩。

正当白瑞父子三人面面相觑时,户籍警察神色冷峻地走进房来说:“江汉分局通知,把白亨的生活用品送看守所去!”

白瑞手上的借条惊掉到地上问:“你们为什么抓走我两个儿子?”

户籍警察被白瑞的怪诞神态,吓得退了一步。

“你们为什么把我一家人逼成这样?为什么啦——”站起身的白瑞,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又哭又笑地想冲出房去。

热门小说推荐

最近入库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