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躲过死神
胡皮德被处决不久,白羽的病又加重了,每天都是39°——40°的高烧,天天盗汗,从身上到被子,都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除了每天来给他打针的狱医,同监号的囚犯都挤在另一角上,来查监号的管教,顶多是打开监号门,望一眼就走。尽管他的身体愈来愈虚弱,但头脑却异常清醒,明白自己身上因病散发出来的异味,已成了自然界生物的,自我保护的颜色和气味,既帮助自已躲开了他们的关注,又让他们避而远之,于是就决心病下去,除了打针,狱医给的药是一粒也不吃!同时想将夹在棉絮中的《新佛教徒列传》一张张摸出来毁掉,他明白,只要《新佛教徒列传》被搜出,那就是必死无疑了!但每当他的手,在被子里触摸到那一张张纸时,一个疑问立即冒了出来——象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能活着出去吗?不,现在不能毁掉《新佛教徒列传》!正当他在生与死的矛盾心态中挣扎时,一天上午九点多钟,一个管教打开监号门,走近躺在铺板上的白羽问:“你能不能起来?”
白羽有气无力地说:“我起来……”
管教押着白羽走了二十多公尺,就拐到了去二楼的楼梯下,那儿的一张办公桌后,坐着两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白羽被命令坐在桌前的椅上,在问过他的姓名、年龄、住址等事项后,就开始宣读和《起诉书》大同小异的《判决书》,仅在《判决书》最前面增加了两条的语录。当他听到‘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时,心里激动地想:“好哇——我活下来了!”
“你如不服本判决,可以在十日内提起上诉。”
白羽脸上闪过一抹微笑低语:“我不上诉,只要求快点送我去劳改……”
“你说什么?”两个来宣判的人不约而同地问。
“我只想快点送我去劳改……”
来宣判的人将《判决书》递给他后,就对站在不远处的管教说:“你把他带回去吧!”
监号门刚关上,白羽就将《判决书》往铺板上一扔说:“伙计们,只判了十年!”
同监号的三个囚犯,竟如见大赦令般,高兴地传看起了他的《判决书》……
他却突然惊悟地,貌似极度虚弱地说:“我差点就坐不住了……”说完就脱掉外衣,钻进了被子里,面对着墙闭上了眼……他看似已睡着了,连他们将看过的《判决书》放到他头边也没睁眼,其实他的脑海里,正在波涛汹涌——“我终于暂时躲过了死亡,但在剩下去劳改队的七年多的时间里,这个社会还会如何变?我能活着出去吗?不知道……我究竟犯了什么法?一个人一生有多少十年?为什么我自认为没犯法,却不去为自己抗争?反而为被判的十年徒刑而欢喜雀跃?……”
判决后的第十天下午,已是垂曜西沉。带上行李被提出监号的白羽,仍在发烧,瘦骨嶙峋地仿佛连行李也拿不稳。一个管教叫住另一个没拿行李的年轻囚犯:“你——帮他把行李拿上!”
他和另外五个囚犯被关进了一辆封闭式的囚车,他坐到行李上时,下意识地摸了摸棉被想:“是不是应该将《新佛教徒列传》的手稿毁掉?万一被发现我就完了……不要慌,去劳改队的犯人,是不会检查的……”
囚车在武汉市的街道上穿行……
“这是什么地方?”白羽钻出囚车,四下望了望——囚车停在一个小院里,周围是高高的围墙。小院里有两栋灰色的平房,平房的侧面是间传达室。传达室边有一条通向灰色平房的小路。小院里树影婆娑,十分恬静,既没有武装枪兵,也没有岗楼,不象是关押犯人的地方。当押送和接收犯人的双方办完手续,白羽等人犯才被领到灰色平房的铁门前,铁门一开,里面就冲出一股霉湿的气味。约一百二十平米的长方形房内,两面的窗子很高,窗上的铁条很粗,极象劳改农场装粮、棉的仓库。房间中间有条宽两公尺的走道,走道两边,用砖砌成一张张高出地面约二十公分、宽一公尺、长两公尺的水泥平台,平台与平台之间,是一条条宽四十公分的沟槽。白羽等新来的六个犯人和原先关在里面的犯人对望一眼,就各自找了平台铺床,这比关在监号里又多了一点‘自由’。不到一会,白羽就从犯人的交谈中,知道了这里是犯人的‘中转站’,判了刑的犯人,将经过这里分配去不同的劳改队。关进这个象收容所监号的犯人,既有现行反革命,也有各种刑事犯。
这里吃两餐,上午九点和下午四点。菜是有霉味的腌菜,饭内的砂石、谷壳、稗子极多。
白羽合衣躺在水泥铺上,格外兴奋,甚至忘了顾及周围的变化想:“哈哈,十年!我活下来了!我有机会写出一切了,想写的东西太多了……”他的手不由又摸了摸只有他才能感觉到的《新佛教徒列传》,心中又腾起一阵爱的颤栗。
第二天上午,铁门一开,一个管教走进来指指白羽和另一个囚犯说:“你们出来。”
白羽和那个年轻囚犯,跟着管教顺着灰色平房边的小路,来到一栋陈旧的两层楼房前,两边望了一眼,就跟着管教走进楼房,来到楼梯边,等他打开楼梯下的铁门才说:“你们下去,把里面那个家伙弄上来!”
也许是好奇吧,白羽咬紧牙,硬撑着仍在发烧的身体,挺住从铁门里冲出的寒气,和那个囚犯对望一眼,钻进了铁门。铁门里的石梯,又湿又滑,愈往下,感觉愈阴森,霉腐的气味愈浓,一阵阵浸透骨髓,冷凝血液的寒气,冷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级级数着石梯的白羽,走完两次十级才下到地下室里——一个戴着脚镣,双手反铐的犯人,躺在昏黄的灯光下。蓦地,另一个戴着脚镣,双手反铐的人影闪了出来——一天上午,在老虎笼似的监号里和蚊子‘拼搏’了一夜的白羽,又被提出监号审讯,刚走到二号审讯室门外,见墙边地上躺着一个面色惨白,肩膀肿起,虽昏迷着,仍戴着脚镣,双手反铐着的年轻犯人,在他身边蹲着的一位狱医,正准备给他注射强心针。一旁的管教怕打针不方便,掏出钥匙要给年轻囚犯打开手铐,不料狱医骇然地说:“别,别开!他已经适应了。你现在一开,他就完了。”……
想到这里,白羽忙说:“快点,兄弟,这伙计只怕不行了!”
当两人气喘吁吁地,将戴脚镣手铐的犯人,抬到光天化日之下,才看清他嘴上只有着黄茸茸的细毛,俊秀而惨白的脸上,稚气多于坚毅。
管教望了这个紧闭着嘴,双眼大睁,躺在地上的囚犯一眼,冷笑着对白羽和另一个囚犯说:“看见了吧?这就是不老实的反革命分子的下场!”
白羽的心一阵紧缩,说不清是痛还是恨。眯起眼说:“报告,他好象死了。”
“嗯哼?”
“他身上已没有热气,好象硬了。”
管教弯身用手探探地上囚犯的鼻息,又直起身说:“嘿嘿,真的没气了。好啦——”
白羽惊怪地望了管教一眼,不明白他是在说这个反革命分子死得好,还是没他们俩人的事了,又报告说:“我们……”
“好啦——你们回去吧!呃——这事不许对别人说!不然,我就把你们关里面去!”
“………”
临走时,白羽又望了望那个囚犯稚气生动,又死不瞑目的脸,不由困惑地想:“宗教裁判所对康帕雷拉是否太宽大、太仁慈?在冰冷的地洞里只关了他七天?还只是给他戴上了脚镣,没有反铐起他的双手?这个满脸稚气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戴着脚镣手铐在寒湿浸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关了多久,才会熄灭他年轻的生命之火?那一个囚犯呢?要多久才能适应一双手反铐在背后?难道我的机遇就这么好,竟在三年不到的时间里,在武汉市这样的大城市的监狱里,遇上两个被脚镣手铐折磨致死的,年轻的反革命分子,如果举一反三呢?”他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夜是多么静啊——白羽在水泥地坪上辗转反侧着,一切思念中的幻影全消失了,只有白天见过的陌生的、清秀的、年轻人的影像在脑海中沉浮——“他在地下室里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是怎么熬过的?有多少年轻的和年壮的反革命分子,在这个密不透风,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默默无闻地死去?还有多少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难道这个社会的存在和巩固,就一定要用这种种惨无人道的手段才能取得?那这种社会对人类有什么意义?哦……我明白了,将我关进那老虎笼一样的监号里,仍是对我的宽大和挽救……我得咬紧牙活下去,对,就为了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我也得咬紧牙活下去,咬紧牙活下去……”
※※※
这天是星期五,是江南锅炉厂厂休日,余龙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说他妈妈有点不舒服,一个人回了汉口。心馨怀身大肚的,不方便,就留在了厂宿舍里。余龙一走,十六平米的房里就她一个人,厂里闹派性,你打我保地闹得是非难辩,高音喇叭叫得她心烦意乱。干脆慢慢一个人逛过了街,走进了洪山公园,顺着石阶来到‘施洋烈士墓’前。她自从受白羽的牵连,被逐出厂文工队后,匆匆和余龙结了婚,肚子一挺起来,原来追求她的男人都改弦易辙,不是全身心地投入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拜倒在别的石榴裙下,她既不是革命造反派,又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更不是反革命派,所以她就成了当时既不去斗别人,也没人来斗她的‘逍遥派’。自从她肚子挺起来后,总爱一个人来‘施洋烈士墓’这儿,有时余龙也陪她来,当余龙问她为什么喜欢来这儿时,心馨只说这儿清静,其实,这儿有着她最初的爱的回忆。这时,她又目光忧郁地望着洪山宝塔——就在那塔下,我和他……唉……心馨轻叹了一口气,在武汉,她不管去哪,总能钩起她和白羽初恋的回忆,那痛苦的、却刻骨铭心的回忆……她的目光,移向山下的武珞路,又顺着武珞路望向付家坡、大东门、阅马场、长江大桥……记忆就象一颗颗从天穹中陨落的星星,从永恒和无垠中来,又归于永恒和无垠——蛇山上的蜜吻、静夜里温馨的幻梦、星光般灿烂的眼波、流电般的颤栗……那是什么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是太阳核子裂变的余音?是芳草秋虫的咕唧?还是宇宙黑体的相互招唤?不,是我和他的心在窃窃私语!啊……往事犹如海浪,在她记忆的沙滩上淘洗着,一浪一浪地,总能淘出一块白莹的石子、一个美丽的贝壳、一颗璀灿的星星……
蓦地,绮丽的夕阳攫去了她的目光,血红血红的晚霞,将她的思绪溶进了一片血海里……血海里骤起的风暴,将思绪的血水裹胁着、卷扬起,漫过海堤、漫过平川、漫过山丘、直向无涯漫去……“我和他分手已两年多了,经过和徐敬业的情感裂变,又和余龙在一张床上滚了几个月,一丝不挂的男欢女爱,比和他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多多了,但为什么总忘不了他呢?即或在余龙猴急地趴在我身上时,我怎么会闪出,没和他赤裸裸搂过的遗憾呢?是的,我还在爱他!那为什么当他一连写了三封信来,告诉我他快要病死时,我却偷偷地撕掉他的信呢?是啊,他不知道我已结了婚,而且这肚子里的孩子……”心馨突然想起余龙和自己,肚皮贴肚皮感受肚子里孩子挣动的情景,那时的余龙是那么高兴,那么温存,也让她暗自庆幸——“幸亏我没将孩子的事告诉他,不然……却又冒出一丝恐惧——孩子出生相差近两个月,我怎么对他说?……万一他觉察出来,我怎么办?……”心馨看似平静的生活,却已潜藏着风暴……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当心馨被车推进分娩室后,室外除了余龙,还有余龙的母亲和姐姐,心馨的母亲和妹妹。余龙一个人在走来走去,除了兴奋就是担心,但心馨的母亲却不时偷瞥面露疑云的,余龙的母亲和姐姐一眼,都是过来人,谁都知道女人生孩子是怎么一回事。但眼下谁也没和余龙戳穿这层纸。
分娩床上的心馨已痛得满头大汗,双手紧抓住床褥,但她仍咬紧牙一声不吭,她从白羽的交往中,明白对待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咬紧牙……
“用力——对,深呼吸,用力——”
尽管她配合着助产护士做深呼吸,但大腿根处撕裂般的疼痛,却从腹部穿过胸部,让头部也似许多的钢针在扎!她曾听说过生孩子是一个‘儿奔生,娘奔死’的过程,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痛苦!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骂,却不知是在埋怨自己,还是在埋怨哪个男人……
“哇——”一声婴儿的啼叫,让心馨精神一振,浑身上下突然感到一阵轻松的愉悦,满足的快感,尽管下体还在隐隐作痛,但一眼看到孩子时,就有了一种成就感——“不管是哪个男人,但孩子是我的了!”
孩子的出生,让心馨和余龙的情感,达到了最好的磨合状态,坐月子时,除了男女双方的母亲轮流照顾,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是余龙打点,心馨看着,想着,既有着一丝丝愧疚,又有着隐隐的不安……那天厂休,余龙突然买回了不少菜,亲自下厨做好端到桌上,才请了心馨的母亲和自己的母亲上桌吃饭,说:“心馨坐月子,让二老劳累了,我今天特地做了点菜孝敬二老。”
心馨的母亲惊悟地说:“呀,我们都糊涂了,心馨今天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