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轮回
每到傍晚,绿洲舞厅里的变色灯球和灯柱,就开始在朦胧漫漶的舞厅中滚动摇曳,将一绺绺黄绿色的光束,扫射到如痴如醉的人们身上,让里面的梦幻情调,更趋温馨。
静静地偎在吴怀羽怀里的余文玉,随着慢四的乐曲在舞池中倘徉。
“文玉,你好象有心事。”
“嗯。我感到这里太闷。”
“那……出去吐吐气?”
“也好。”
俩人来到街上,在徐徐的晚风中走了一会,余文玉还是一声不吭。
“文玉,有什么事说出来,总比一个人憋在心里强。”
“我妈说什么也不赞成我俩的事。”她轻柔的声音,好象害怕打搅了夜的安谧。
“是不是和你外婆一样,嫌我是个个体户?”
“不是,我妈不是那种人。”
“那是为什么?”
“说不清楚。”余文玉轻轻叹口气说:“我也被搞糊涂了,不知该怎么对你说。”
“这就怪了。”吴怀羽皱起眉头说:“嘿嘿,刚动头,两道门就关上了!”
“我寻思过……”
“嗯哼?”吴怀羽侧过脸望定她问:“你是不是想就此止步?”
“不,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这不绝了。”
“话不能这么说。”余文玉仰起头望着夜空,想了一会才说:“这事不能蛮干。你知道,我妈和外婆都很疼我,硬来,我怕……她们受不了。”
“你说怎么办?”
“再来一次突袭!”
“把生米做成熟饭!”
“你别想得太妙了!”余文玉转过脸笑起来说:“我不想为了你和家里闹翻。再说,我也不太欣赏那种新潮。”
“不把生米做成熟饭怎么办?她们不答应就和我断?”
“肯定不会。”
“那……这生意就难做了。”
“哼,三句话不离本行!”余文玉笑起来说:“我想这样……”
“嗯,嗯,”吴怀羽边听边点头,终于搂住她说:“我的好文玉,什么时候去?”
“这次你可要破费一点了。”
“小菜一碟,包你满意!”
“不是我……”
“嗨——那还不是一样!最终目标是你嘛——”
※※※
明天是江南锅炉厂厂休,下午三点多钟,403车间已准备下班了。一个站在高频炉边的年轻工人,对正在脱白色榨蚕丝工作服的少妇喊:“喂——赛金花,今晚厂里的舞会去不去?”
“你妈是赛金花!”少妇随手将工作服甩在镀锌槽边说:“老娘没你开心!”
被抢白得红了脸的年轻工人,正寻思着怎么回敬赛金花,身边的中年工人拦住他说:“算了,小陶,你没见小赛这几天的嘴巴?”
“嘴巴怎么啦?还不是象对盘子里的虾!”
“老娘的嘴巴象虾也好,象鱼也好,反正你闻不到腥!”
小陶斜睨赛金花一眼,转过脸对中年工人一本正经地说:“喂,我说老杆,你今天怎么看的火?把小齿轮淬的这硬?”
“没有啦——”老杆愣望着小陶说:“怎么没听见磨床和滚齿机的人说什么?”
“没有?”小陶阴阳怪气地一笑说:“差点把我的肉咬掉一块!”
听出小陶俏皮话的赛金花,去洗手时又扔回了一句,“猪蹄筋,塞你胡三翘没牙的嘴里去!”
小陶眨眨眼,还想逗她一句,又呐呐着没想出词。
“哈哈哈……”一旁观战的几个工人大笑着说:“小陶,好男不跟女斗,小心回去三翘让你跪搓板!”
“妈妈的,赛金花今天怎么啦?象吃了枪药!”
“咳,你呀——”老杆息事宁人地说:“这次分房变了花样,让职工自己买,她这两天都在生闷气!”
“她这是撒的哪门子火?现在都是这样,想住新房得自己掏钱!”
“可别人住新房没掏钱啦——”
“旧皇历能翻?去年没承包,我们这儿最清闲。今年怎么样?忙得打屁也匀匀气!”
“去年没奖金,你怎么不说?”
“有奖金又能怎样?毛毯从八十多涨到两百多。奖金跟得上?”
顿时,准备下班的男女工人,七嘴八舌说起来。
心馨走出楼上车间统计室,望了望闹哄哄的楼下车间,又缩回身。她进厂不到两年,就和白羽的政治问题搅在一起,十几年就没抬头做过人,和她一块进厂的人入了党,她才抱着孩子入了团,第二年就成了‘超龄团员’,现在想起那时被赶出厂文工队的情景,心里还酸溜溜地不是滋味。到现在才混上车间统计的桌子,行管人员上不沾天下不沾地,既不算正牌干部,和工人又隔着一层,别别扭扭地难做人。偏偏这些日子里,不顺心的事接二连三,弄得她搞统计报表时恍恍惚惚,不是写掉了这个数目,就是写重了那个数字。前两天回汉口,她妈妈数落了好一阵,说不该将文玉一个人丢在汉口,将来出了事不好听,又说文玉比她当姑娘时还难管。心馨愈想心里愈堵的慌,“我那时也是妈唠叨不休,才造成了终身遗憾的。个体户有什么不好?都不是人嘛——干什么她这么反感?其实,真发不义之财的不是个体户。唉……年纪大了的人啦,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道!不过,吴怀羽怎么这样象白羽呢?咳——这事儿真让人心烦!文生前天晚上说他过几天在家里请客,请的什么客呢?他也不说!请客,请客,谈何容易?一斤肉三块多,好点的鱼一斤四五块!菜少了不象样,多几样菜就是几十块钱!文生,文生啦——你什么时候才知道艰难辛苦呢?”
心馨刚坐到统计表前,眼前的数字,竟活蹦乱跳地变成了一条条弯弯曲曲的路,统计表上的表格也拉成了地球仪上的经纬线,她惊怪地揉揉眼,再去看时,一个个变成奇形怪状人形的数目字,正从这条经线上跳到那条纬线上,渐渐地,一个个‘小人’长大了站直了,都在望着她笑!她似乎见过他们,又似乎未见过。从这些似人非人、似怪非怪的玩艺儿的神态看,他们肯定认识她、了解她……心馨惶惑地用双手捂住脸……掌心湿了,泪水模糊了双眼。
“叮叮叮……”急促的电话铃声,将心馨从紊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无奈地站起身走到墙角,拿起话筒:“喂——哪里?”
“是403车间吗?”
“是的。你找谁?”
“我找心馨。”
“我就是。你是……”
“我的信收到了吗?”
“什么信?你是谁?”
“你太健忘了。怎么连我也忘记了?”
“啊——”惊叫出声的心馨下意识地四下望望问:“收到了,你现在在哪?”
“我在电话旁,你还好吧?”
“我?还好。”心馨感到心都快跳出来了:“你……还好吧?”
“我?嘿嘿,总算活出来了。”
“喂——喂——”心馨无力地放下话筒,自言自语地说:“真想不到……他就这样把电话挂了!”顿时,她想起为他流过的泪,受过的委屈,想起这些年深深埋在心里的爱,和自己一次次去江边、湖边悄悄呼唤他的名字的情景,早已逝去的青春梦幻,顿时又在眼前一幕幕闪现……
带着苦涩笑脸的心馨,无力地坐回到桌边想:“他怎么会突然挂断了电话?”当她的目光再次落到统计表上时,不由愣住——统计表上的一个个数字,竟然都变成了一句话——“我?嘿嘿,总算活出来了……”
“心馨——心馨——”
一个圆圆脸的青工跑进统计室说:“心馨师父——你的保镖来了!”
“死丫头,你也学着他们乱搭!”心馨惊悟地站起身跑出统计室喊:“什么事?余龙!”
“抱妈的,家里来了客,你还在这儿磨蹭什么!”
心馨听惯了余龙的大嗓门,冷冷地说:“还没下班呢,你喊什么?”
“别人都走了!就你积极?快,快回去!家里来了客!”
“谁来了?”
“回去就知道了!”余龙又向楼上喊了声。掏出一包希尔顿烟打了一梭说:“喂,哥儿们——家里来了客,请包涵点!”
“哎,保镖的,什么喜事撒起希尔顿来了?”
“给你就抽,别他妈的打破沙罐璺(问)到底!”余龙说着,笑眯眯地跑走了。
心馨纳闷地想:“他怎么抽这贵的烟?文生不是说客人过几天来吗?怎么现在来了?我一点菜也没买,拿什么待客……”
“妈——”心馨刚跑回家,就看见了余文玉的笑脸,马上明白来的客人是谁了。自从和女儿争了几句后,文玉这两个星期都没回来,她去汉口也不见文玉的笑脸。心馨一眼望见摆在客厅桌上的两瓶白云边和两条希尔顿,立即明白余龙为什么会那样大方和高兴了。
靠在沙发上的余龙和吴怀羽谈得正高兴:“咳——我说怀羽啦,你想来玩就来嘛——干什么……咳,这白云边和希尔顿……现在不得花两百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