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难以释怀的往事
白羽放下笔,慢慢地走到窗前,脚下的地毯软软的,漓江的夜总是那么寂寂娥娥,但他在往事与现实之间徘徊的心绪,总不见朗阔。来前,他以为开笔会可以舒缓一下沉郁的心情,不想,几个女人的事也随车来了桂林,并无时无刻不在他心底窜来窜去,起伏的心潮愈想平静,愈难平静。而这种种情绪,又不知不觉地流泻到正写着的人物身上,让他又恼火又好笑——“如果我在一九六八年或是在一九七零年‘一打三反’运动中被枪毙了,就不会有现在的烦恼了……丽华说她和我的儿子已长大成人了;心馨说她最爱的是我。是真的吗?这一切真象做梦,包括我妻子,还有刚刚上学的儿子……都是在做梦!对,什么都不要相信,也不能相信。这世界上骗人的东西太多,从广告、商标到主义、理想,全他妈的在以劣充优、以假乱真!别人骗我,我也在骗别人。我稿纸上写的,哪一行不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唉……明明知道活得别别扭扭、说得别别扭扭、写得也别别扭扭,可还得活!还得说!还得写!是不是别的中国人也和我一样?世界上别的国家的人,也象我活得一样?妈妈的,人就象那颗客星……无罪释放回来快十年了,做的梦还是在牢里,在劳改队里……刚从我妻子的身上爬下来,却不是感到满足舒坦,而是静听着门外的动静,会不会说我是非法的?砸开房门抓了我走?好笑,什么理由呢?好笑?只要政治需要,‘理由’还不好找?唉……我明知现在宣传法治,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仍觉得连做梦也是……我的人生权利,是在法限以外……咳——都是这三个女人构成的三角困住了我,而这个三角又象那斩标形竹签的三角……怎么又想到斩标形竹签上去了?”白羽笑着摇摇头,深深吸进一口凉悠悠的夜风,混乱的思绪又平静了,又感受到了地毯的柔软,又望见了寂历夜空中的那颗客星……
当他从窗边踱回桌边,拿起笔正准备往下写时,不由哑然笑了。稿纸上的女主人公文蕴,竟写成了心馨!她的名字既同他渡过了生,也渡过了死……他忘不了她,她呢?无罪释放回来几年了,直到不久前才给她打了电话写了信,目的当然不是仅仅为了告诉她——我活着回来了!这时,他才感到自己的心胸的狭窄,同时也明白了,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人民群众将心底的怨愤发泄到一级级当官的身上,天下大乱,你斗我,我杀你,相互仇恨,互相报复,结果……除‘导演’明白,观众和演员都糊里糊涂。
白羽明白,自己也是人生闹剧中的拙劣演员,只是场景和台词各有千秋,并且是从无表演的激情,却不得不演……当他接到无罪释放的判决书时,既无激动,更无感激,他从未有过犯罪感,连这次平反也是花力气挣来的,仅感到失去的太多,剩下的时间太少……不想回家遇到的,仍然是生活的困苦、社会的凌逼、心理的倾斜……突然,他又想起了汉口龙王庙江边的晚上,那是他和心馨分别二十多年后的一次单独见面……
早春的夜来得早,月出得迟。黑沉沉的龙王庙江边,只有江水的澎湃声,和远远近近、朦朦胧胧的灯影。
七点差五分时,心馨来了,还是那么准时。
白羽压抑住内心的骚动问:“你没想到我不会来?”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想不到我们还会有今天!”
心馨勉强笑了笑。
白羽凝望着她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找你谈谈,有些事……”
白羽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向星空,那心儿翩翩地,说不清是飞上了星空,还是掉进了墨黑的江水里。“我这是怎么啦?二十多年日日夜夜积聚起来的决心,怎么见到她就瓦解了?难道我忘了一九七零年在‘一打三反’运动中的希望和失望?当我为了反革命逃跑集团关进学习班面对死亡时,她在哪个男人怀里?那时她为什么不回我的信?现在又来找我谈谈!现在还有什么好谈的?不,我不应该将她想得太坏,是当时的社会压力太大……不然,她这次就不会费这大的劲来找我……”他从那颗曾象她眼睛一样明亮的星星上收回目光问:“谈什么事?”
“我以前太不懂感情了……”
白羽眯起眼望了望她,又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心馨望着他,想从他的沉默中看出他的心绪,但愈看愈惶惑,感到自己已不象过去那样能把握他的心态,不由又想起两个星期前的傍晚……
那天,心馨和余龙从白羽家原住地找起,几经周折,才用电话联系上白桢,问明去日本的,是他的二哥,而白桢却不知道白羽的详细住址,便让她找去了生成南里57号,让余龙去罗谦玉那儿问到了白羽的住址。当她突然出现在白羽面前时,她不但看见了白羽的惊谔,也看到了二十年前曾见过的目光。也许是暮色的掩蔽吧,她觉得他既未老又未变,沉埋的情感又开始骚动,却又因为有余龙和他的妻子在场,难畅所欲言……
当白羽送她和余龙时,却突然问起了一件二十年前的事……
心馨愣了愣说:“有些事,你可能误会了。”
“我们的认识,就是一场误会。”白羽阴冷的话,象刀戳进了她心里。
回家路上,余龙见她心绪不好,便说:“心馨,你是不是想和他单独谈谈?”
“嗯……但……”
“我认为你们应该单独谈谈。”
心馨动情地望望余龙,不由捏紧了他的手……
心馨一阵震颤,突然意识到,是她和白羽彼此握紧了对方的手……她的心风飘摇起来,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情感顿涌顿敛,期盼他说出等了二十年的软语,好象已回到了少女的年华……
白羽深叹一口气说:“心馨,你不知道我多么恨你啊——”
心馨挣大困惑的眼睛说:“白羽,你不应该恨我。
白羽默然。
她却温柔地靠到了他的胸前……
他捏住她的手却突然颤抖起来,竟在这温情脉脉时想起了那个半裸的、戴着脚镣、背铐着双手的年轻囚犯,和狱医说的话:“别,别开!他已经适应了,现在一开,他就完了。”白羽这多年经常想这位狱医的话——“这位狱医是因为医术高超呢?还是经验之谈?”只要他稍稍推敲,就会引起他生理上的连锁反应——浑身颤抖——却不是怕。白羽刚松开她的手就停止了颤抖,仿佛是心馨柔嫩的手让他想起了那个年轻囚犯的惨白的肉体——“那个年轻的囚犯已适应了脚镣和背铐,我已适应了监狱和劳改,她已适应了什么呢?为什么我一见到她,感情就不能自控了?在经过这多年的磨难后,还是这么脆弱?”忽然,他想起了以前和她共度的月夜和黄昏……龙王庙的急流,又让他想起了她在这里的雷雨之中的梦呓:‘白羽,我俩现在变成一对石头人多好……’那时她是真心爱我的,现在就不是过去的延续?是的,我没有道理恨她……啊——不!我为什么还是这么软弱?……”
心馨觉察到他的手松开后又捏紧了,不由抬眼望定他问:“白羽,你在想什么?”
“想一个面对死亡的人。”
她惊愣住。“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两次差点枪毙,劳改时记了两次大过,一次警告,一次表扬,满刑时戴了一顶反革命帽子。”
“现在好了,平反了……”
“你去我家看过,妻儿都是黑户,好在哪里?”
“你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
“不,我绝不是二十年前的白羽了……”
想到这里,白羽终于微微一笑地在原稿纸上写下了四个字——漓江的夜……
※※※
余龙的心情,矛盾而又沮丧,酸溜溜地,品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让心馨和白羽单独见面时,心中充满了崇高和大度。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夜色的浓凝,他坐立不安地,不时望望从乐乐酒吧回来的余文玉,在心馨娘家的里里外外徘徊,几次打开自行车锁,又无可奈何地锁上……“咳——妈的!老子太混了,怎么能让他们两个单独呆在一块?心馨的心,原来就在那姓白的一边!嗯?我怎么嫉妒了?猜疑了?我的心胸怎么会这样狭窄?对,别把人想得太坏。两个孩子都是大人了,心馨不会干出对不住人的事……”
余文玉望着进进出出的余龙,几次想问却又忍住。这些日子,余文玉愈来愈感到,吴丽华虽然有时说话很刺耳,但认真一想,她的话里还真有着生活的道理。那天,她乘着酒吧盘存的空余时间,去了吴怀羽的家,不想吴怀羽去石狮进货没回,早早收了摊的吴丽华,一个人斜靠在沙发上流眼泪,一见她就忙着搽眼泪,强打起笑脸说:“呀,文玉,今天怎么有空来?现在酒吧就打烊了?”
“今天盘存。你老怎么啦?没出摊?”
“出啦——心里不快活,收啦——”
“是不是怀羽……”
“我恨怀羽的爸爸!”
余文玉笑起来说:“死人你老还恨?”
“死人?哼!他活得好好的,结了婚又有了儿子!”
“嗯哼?”余文玉惊问:“你老怎么不去告他?”
吴丽华脸一红,呐呐地说:“人家是领了结婚证的。”
“那……”余文玉听糊涂了,正欲追问又惊悟而止。
“那什么?”吴丽华望定她说:“我告诉你吧,怀羽是我生的私伢!”
“你老别这样说……”
“但我不应该瞒着你!”
正想着,余龙突然从外面走进来说:“文玉,再晚就没车去武昌了。你警醒一点,你妈要回的。”
“妈妈去了哪?”
余龙一怔说:“我没时间了,还是问你妈吧——”
余文玉望着匆匆离去的余龙背影,又想起了徐敬业和妈妈的拉拉扯扯,和父母之间的龃龉,不由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心馨神采奕奕地刚推开门,就撞上了余文玉疑惑的目光。
“文玉,你爸爸呢?”
“他说再晚就没车了,就先回去了。”余文玉噘起嘴说:“妈,你去了哪?现在才回!”
心馨腾地红了脸,刚才在路上青春回返的感觉已荡然无存——“我怎么啦?女儿都这么大了,我还去幽会?还想入非非?是什么在作怪?和余龙说好了只谈个把小时的,现在几点了?天啦——两点多钟了,整整七个小时!我和他谈了什么?什么也没谈。怎么坐到一块就不想走了?这就是爱?是爱!难道初恋就这么难忘?我怎么总是在后悔的圈子里徘徊呢?和他在一起时我后悔了,抛开他后也后悔过,现在当着女儿的面,怎么又后悔了?我怎么摆脱不了过去的阴影呢?我怎么……”
“妈,你愣什么啦?睡吧,不是爸爸嘱咐,我早睡了。”
“不,我得回武昌去!”
“别说梦话,现在什么车也没有了——”
“你爸爸走多久了?”
“大概乘的最后一班电车吧!”
“走了两个多小时了……”心馨喃喃着,失神地坐到床边上。
“妈——我去打水你洗。”
“别,你去睡吧,我自己来……”心馨心神不定地站起身想:“余龙会么样想呢?会相信我的解释吗?万一闹起来……”蓦地,她的思绪又滑向了白羽,“他回去这么晚,他爱人会怎么说?也会闹起来吗?唉……不该去见这一面的……”同时,她又想起刚刚和他在一起的激动和温情,明白自己只有跟他在一起时,才有了活力,才能感受到青春的回归……于是,一切的担忧又消逝了,连文玉阴郁的目光,也没拉回她的心驰神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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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在家门口静立了一会,才掏出钥匙轻悄地开了门,拉亮电灯走近床前,望望睡熟的儿子和妻子,感到一阵愧疚。正欲俯身去抚摩又缩回手,直起身凝望着妻子一侧脸上的泪痕,自责地想:“我在干什么?她跟我吃了多少苦?如果我和心馨的关系又牵起来,孩子会怎么想?这个嫩弱的心,能承受得了?我为什么要伤害这颗纯净的心灵呢?假如我还戴着反革命帽子在劳改农场,心馨会和我去龙王庙叙旧情吗?……就象我面对丽华时自问:‘我和她在一起生活还会有爱吗?’是的,当我在二十多年前和心馨分手后,我就已经不再爱任何女人了……那我当时为什么还要和丽华上床?还给她留下了难咽的苦果?却从未真正想起过她,而偏偏忘不了心馨呢?我为什么到现在还分不清是非好歹呢?……”
白羽默默地望着妻子,知道自己从未爱过她,和她结婚的目的,是为了获得一个能进行写作的房间。没想到结婚不到九个月,就平了反,回武汉不仅要面临社会的压力、往事责任的压力、还有家庭生活的压力,这种种的压力就日复一日地演变成了压抑感,对他心灵的压抑感。当他和心馨在龙王庙江边时,压抑感竟消失了,而现在却在倍增,象黑压压的山,乌鸦鸦的云,扣在他身心上……他望着背对着自己的妻子,突然想起刚刚无罪释放回到武汉的情景,那时,户口没上,工作未定,为了分担家庭的重担,她挺着大肚还去工程队打工,经常用蛇皮袋从工地上背回碎木头烧火做饭……当工程队没事干时,就一个人去六渡桥一带‘跳册子’(卖自印的歌曲、谜语、手相)……白羽不由自问:“心馨能跟我吃这种苦?会承受劳改农场那大的压力和我去拿结婚证?那我为什么一见到心馨就将一切的痛苦、屈辱忘得干干净净?还会闪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是什么玩意?是苟延残喘的生物?还是人兽参半的怪物?……”尽管白羽和自我杀得遍体鳞伤,但在他心底的心馨,仍那么顽固地微笑着、哭泣着,并毫不含糊地挡住他妻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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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锅炉厂厂休这天,心馨来了,白羽正在家里赶写《江南别墅之谜》这部长篇小说。尽管妻子和儿子的影子还在他头脑中跳来跳去,但心馨的到来,仍让他激动:“你怎么来了?”
“我和余龙闹翻了!”
“不会吧?余龙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已有了夫妻生活经验的白羽毫不惊怪。
“骗你干什么?”
“我也是。”白羽一笑说:“家里闹得很不愉快。”
“唉——不是冤家不聚头,真是劫数。”
白羽苦笑着说:“按说,你们是有条件自由恋爱的。”
心馨怨望着白羽说:“少女的初恋是忘不了的,我和他结婚是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