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00年6月8日星期四

冷辛早早得来到科里，就是为了问问张靖初的情况。昨晚值班的护士李小菁说，张靖初整晚都是在剧烈的疼痛中度过，刚刚打完止痛针还行，过不了一会儿就疼的又不行了。尤其是后半夜，他疼得实在难受，又没有办法再打针了，吃美施康定也不管用，他怕影响病友休息，就自己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坐在马桶上疼的叫唤。李小菁查房时候发现了，要帮他找大夫，他还直说，别麻烦了，没事儿，在家那些天比这还疼，也忍过来了，别影响你们了，都不容易。李小菁说到这儿，也是唏嘘不已。

白天工作比较忙，冷辛一直躲在治疗室里配输液，尽量避免去病房，只有在该给张靖初打止痛针时她才主动要求去，她希望能为他减轻疼痛，她怕看到病人的痛苦，那就像自己遭受痛苦一样。不光是冷辛，其实你我都一样，譬如我们在看不同的电视节目时会跟着电视角色或喜悦或悲伤或愤怒，每个人在目睹别人的快乐或悲伤时都会感同身受，更何况是面对死亡！

忙忙碌碌了一天，冷辛洗完澡收拾完准备下班时已经快晚上8点了。她走出科室时看见张靖初正站在电梯间向她招手：“小冷，耽误你一下，我，我有点事拜托你。”冷辛担心老张的身体，就在拐弯的楼梯口处找了把椅子让他坐下。这里没有什么人，她让老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老张把手里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了冷辛，“这个，你先拿着，”他喘了口气，强打着精神说：“小冷，杨大夫已经跟我说了，其实，从知道得了癌症以后，我自己也很关心这方面，没事儿的时候，也到书店找这方面的书翻翻看，多少了解了一些。我60多岁的人了，也活够了，我特别感谢你们医院，帮我捐钱、做手术，让我多活了两年，看着儿子娶上媳妇，看着自己有了孙子，知足啊。”他一提到家人，眼睛里闪烁出暖暖的温情。他喘了喘，接着说，“最近这俩月，肚子里边一闹腾的不对劲儿，我就估计不太好了，我想着，凑合着熬到死就完了。可是儿子、儿媳妇不同意啊，跪在地上求我上医院，尤其儿媳妇，哭着说，爹，您别让我们落下不孝的骂名啊。我能说什么呢，只有来医院了，那年在医院跳楼是我不对，害得你们医生护士受牵连，这次我想好了，我走，走的远远的，谁都不连累，我给儿子们留了封信，信上写着是我自己要走，和医院大夫护士没关系，别找公家麻烦，也不用找我。还有，当初给我的捐款，做完手术出院的时候还剩了好几万，王主任说让我自己带上买点好吃的，养好身体。我一个老头子能吃个啥，儿媳妇不错，每次都给我熬好烂粥、稀片儿汤，吃喝上我根本花不了多少钱。两个小子也不用这钱，说这是好心人给爹捐了为治病的，他们自己挣多少吃多少，决不动这救命钱。这钱还剩下两万多，我给存了起来，我想着，我现在再用也是白白浪费，还是还给医院，看看给那些急着救命的病人用吧。信和存折都在这信封了，存折没有密码。”老人说完，如释重负的靠在椅子背儿上，脑门上又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冷辛手里拿着信封，感觉沉甸甸的，心里是更加沉重：“您，为什么和我说呢？”“因为，因为，我，我最信的过你！”

冷辛听老人这样说完，一时竟有些语塞。转而问：“您说走，走哪里去呢？”

“我想回江西老家，找个地方干干净净地死。”老人说这句话时异乎寻常的冷静，冷辛却是听的心里一惊。

她理了理思绪，又看了看周围，6月天气热，很少有人爬楼梯，所以老人的这番话应该没有人听到。

“老人家，您听我说，”冷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首先，只要您办了入院手续，医院就必须对您的安全负责。您可能想着一走了之，可是从医院走失，这个责任也是很重大的。如果一直找不到您的人，先不说医院的行政处罚，就说您的主管杨大夫以及值班护士也会因为终生对您感到愧疚而不断的自责。”

“即使您已经留下信，告诉孩子不要找您，可是您想想，您的儿子们这么孝顺，他们可能不找您吗？找您吧，他们就得辞工，丢了饭碗，天南海北的找，费时费力不说，您的小孙子不是还小吗？孩子们忙着找您，怎么可能照顾好小孙孙呢？退一步说，假使没找到您或者不找您，你一个人怎么办，您想干干净净的走，可您的身后事怎么办，您难道不想百年之后能和老伴再聚在一块儿吗？"

一听冷辛这话，老张不言语了，是啊，这也正是他放不下的地方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个瘦小的老头儿一下子呜咽起来，老泪纵横：“小冷啊，可是，现在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这疼，真是忍不了了啊，就像是活着抽你的筋，掏你的心肝一样，过去听说过的活刮，估计也不过如此吧？这人活者这么受罪，最后也还是个死，呜呜，我就是想少受点儿罪，我谁也不想连累，我就想踏踏实实的死，别在遭罪了。”

“为什么不能在医院没有痛苦，体体面面的死呢？”冷辛低声嘀咕着，象是说给张靖初听，又象是在自言自语。

张靖初先是呆了一呆，突然象明白了什么似的，也不管用人没人，咕咚一下翻下椅子，要向冷辛跪下，嘴里还唠叨着：“冷护士，你好心，想想办法帮帮我吧。”吓得冷辛赶紧把他扶起来，环顾四周，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

冷辛知道话不能再往下说了，劝张靖初回病房休息，“老张，您别激动，先回病房吧，明天白天我休息，晚上夜班，我再看您啊。这个您先自己留着。”冷辛把牛皮信封又还给了他，并且嘱咐道：“千万不要乱跑，外出一定要和护士请假，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老张点了点头，似乎还想张口说些什么，这时候，有两个病人从他们身边走过，老张怔了半天，说了一句：“那，一定麻烦您了，谢谢您。”就听话的踱着步子回病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