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周一上班,公安局法医科派来了两名工作人员进行尸体解剖,妇科需要派个工作人员陪同。所谓陪同,其实并不需要参与法医解剖,只不过人家到你这里来,又是在你们科去世的病人,总要友情出席一下的。科里的医护人员都不太愿意去。为什么?医生护士是救死扶伤的,尤其对于小月,大家更是满怀同情和爱护。一个几天前还鲜活的生命,如今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再去眼睁睁地看着被解剖,一般人都是难以忍受的。于是,冷辛自然接受了这一任务。
首先,她是外来转科的护士,别人都不愿意去的事儿自然她去了。其次,从她内心来讲,她是想去了解一下的。她还没有见过尸体解剖,她也不知道法医的解剖过程会怎样进行,因此当主管医生王娟略显为难地征求她的意见时,冷辛很痛快地答应了。
“去那儿看一眼,跟来的法医打声招呼就行了,不用看他们解剖。”护士长可能担心冷辛害怕,在一旁嘱咐她,“尸检报告他们事后会给咱们送一份的。”
冷辛笑着点了点头,很感谢护士长的关心。不过,她并不害怕,反而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当然另一方面,她还是有些担忧的,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状况发生。
解剖室在医院后面的小灰楼四层。上了四层,楼道里摆着一堆瓶瓶罐罐,冷辛凑上去仔细一看,差点儿没吐出来。有两个瓶子里,泡的满满两大瓶白色的长长的虫子,看看上面的标签,写着胆道蛔虫。呵,不知道解剖谁的胆囊时取出来的。还有一些瓶子里泡的全是胎儿。各个月份的都有。冷辛记得庙会上常常有那种杂耍团摆上几个这种瓶子招揽生意,没想到解剖楼里有这么多。剩下的瓶子就是人体的各个器官了,心、肝、脾、肺、肾,手指、耳朵等等,林林总总,冷辛仿佛来到了一个器官展示库。这个楼道不朝阳,幽幽暗暗的,加上这么多泡着福尔马林的瓶子,冷辛纵然不害怕,但也感到空气中弥散着死亡的味道,让人感到压抑。走廊尽头一个房间透出光亮,冷辛走了过去。
房间正中是一个瓷砖砌的大解剖台。台子上白乎乎的放着一具尸体,两位白衣白帽的医生正在尸体旁忙碌着。
“医生您好,我是妇科病房来的护士。请问这里是解剖室吗?”冷辛站在门口问道。
其中一位医生抬头看了冷辛一眼,点了点头:“对,这不,正在解剖吴小月呢,进来吧。”冷辛走进房间,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子,写着:这里是逝去的人为活着的人做贡献的地方,愿逝者安息。走近解剖台旁,冷辛仔细看了看解剖台上的尸体,这才看出是吴小月。小月躺在那里,遗体感觉比平时显得有些肿胀,但是表情安详,只是嘴角有一些分泌物。冷辛大概知道,这是从冷库里取出在常温下人体的自然反应,就像冻的鱼放在室温解冻之后身上会有一些黏液一样。
法医和助手正在边检查尸体边做记录:尸长160cm,尸斑暗红,双瞳孔等大0.5cm;右手手背有新鲜针孔一处,沿针孔向上剖开,见贵要静脉和正中静脉腔内有少个弥散性气泡,而左侧同名静脉则无上述现象.
冷辛听到这里感觉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觉得脚有些发软,被口罩蒙着的脸火辣辣发烫。她偷眼看着两位法医的表情,可惜他们都带着口罩,看不出表情,语气也没有变化。犹豫了半天,冷辛开了口:“医生,请问,那,那是什么意思啊?”刚才和冷辛说话的医生再一次抬起头看着冷辛,冷辛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赶紧指着尸体手臂上被切开的静脉,假装仔细观察,其实用余光观察着法医的动作。
法医直视着冷辛说:“这个新鲜针孔应该是你们扎输液的针孔对吧,少个弥散性气泡有时候可能是输液时排气不充分造成,也有可能是死后运送、冷冻、取出这20几个小时中存在导致血管内空气存在的人为因素,任何一个解剖环节、解剖现象都要笔录下来,但是这点儿气泡是不可能造成人体死亡的,其他情况还要接着解剖看看。”法医可能以为冷辛的紧张是担心护士输液排气不充分造成小月的死亡,他换了一副温柔的口气,“虽然输液带进的少量空气一般不会造成人体死亡,但是还是要尽量避免,护理工作还是要精心一些。”冷辛连忙点了点头。
法医继续剖开胸腔,见肺表有肋骨压痕,肺膜下有少数点状出血;“肺表肋骨压痕,一般是抢救时胸外按压造成的。”这一次,法医主动给冷辛讲解着。法医转头对助手说,“准备结扎主动脉、肺动脉,解剖心脏吧。”助手用止血钳夹住血管后,法医继续用低沉的声音口述着:“结扎主动脉、肺动脉等有关血管,见右心膨隆,呈半球形,叩作鼓音。拿水盆打水吧。”助手端来了一盆清水,这是要干什么呢?
法医将心脏取出,从心包腔注入清水后见心腔上浮于水面,将心脏按入水中,同时用手术刀尖刺破右室,见大量珍珠状气泡逸出水面,并闻及气过水声,用同法刺破左心则无上述现象;剪开心腔,见右室壁附有大量泡沫状血液,左室仅有少量流动性血液;这些都是法医口述,助手笔录的工作日志,冷辛似懂非懂地听着,她只看见法医麻利地取出心脏,放在水盆里检查了一下,然后放到一个专用托盘里,接着又去胸腔里掏出来一个器官,冷辛看了看,好像是肺脏。两肺明显淤血,显紫红色,切开后挤出的血是泡沫状。法医切下一小块肺脏组织,交由助手另行保管,以做病理切片,镜下检查用。其他的脏器也是一一取材、留样。
法医回头跟助手说了一句,“准备开颅吧。”然后对冷辛点了点头说,“行了,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出了报告再通知你们。”冷辛其实正看得入神,正在想开颅要怎么进行呢。听到法医的话,不知道是因为他们接下来的工作过于血腥不便外人参观,还是有什么规章制度,但是既然人家发了话,就不好赖着不走了。
冷辛临走前,又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吴小月。说实话,冷辛自己也为自己的冷静感到吃惊。来之前,她本以为自己会哭,会不忍心看。可是当她踏进这间解剖室,看到吴小月的遗体,她并没有感觉难过。她知道,小月已经进天堂了,这里不过是遗留在世上的一具躯壳而已,而且就冷辛看来,那解剖台上赤裸裸的尸体和以前上卫校时操作用的假人没什么区别,甚至,和某些动物的尸体没什么区别。不就是一副皮囊吗?
冷辛向两位法医道了声再见,离开了解剖室。
冷辛感慨的是,两天前还鲜活的一个年轻的生命,如今只是解剖台上的一个物件而已,少了什么?少了灵魂。人没有了灵魂,没有了精神,不就是行尸走肉吗。而小月呢,因为生前肉体的痛苦禁锢了灵魂的快乐,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冷辛帮助她解放了灵魂,让她的灵魂自由快乐的飞翔,摆脱这肮脏丑陋的躯体,这对小月来说,不是最大的帮助,最好的归宿吗?
回到妇科,工作依旧,生活依旧,很少有人再提起吴小月的名字了。冷辛晚上在宿舍,偷偷画了几幅尸体解剖的画像,当时的场面实在印象深刻,她不想忘记。但是她又不想姚乐看见,因为这些素描实在不合常理,姚乐肯定接受不了。
日子一天一天漫长地渡过,期前她问了两次王娟,吴小月的尸检结果。王娟说还没有出来,因为尸体解剖后组织的取材、切片、染色等等步骤需要逐个完成。核对检查结果,修改整理记录报告。一方面将诊断报告发至公安刑侦机构,另一方面还要组织一次临床大夫、病理大夫和法医等各方面专家出席的临床病理讨论会,反正事儿多着呢。
眼看冷辛就要离开妇科了,吴小月的尸检报告和最终案件审理结果恐怕等不到了。冷辛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又冷静地分析了一番,估计不会涉及到自己,可以顺利过关。一场游戏结束,比分却迟迟不亮,实在令人心焦。冷辛能做的只有等待和祈祷,祈祷父母和小月保佑她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