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大惊问:“你是谁?车里面拉着的又是谁?”
那管家说:“启禀大仙,我是河南郡的郡丞王荣升的大管家李耀先。”
栾大:“你是李耀先?这个名字好,你要仙,本大仙不就来了吗?。”
李耀先却要争辩:“大人,不是我要仙,是我们家大人王荣升他,他不行了,是他要仙!”
栾大急忙走到车边:“王荣升不行了?怎么回事?”
李耀先答道:“大仙,我家王大人原是河南郡守卜式大人手下的郡丞,在河南管的事可多咧!可是前年,卜式大人被皇上给派到齐郡当太守,重新弄个张成柱张大人来河南。张大人到了河南,只给王荣升大人谈了一次话,从此,王大人终日昏昏沉沉,一病不起啦!”
栾大笑道:“这个吗,小病一桩,岂不容易?来,让本大仙给他治上一治!”
李耀先急忙打开车上的篷布和华丽的被子,拉出一只好像烧过了几遭的柴火一样的胳膊来:“王大人,皇上身边的栾大仙给您看病啦!”
王荣升在被子中有气无力地说:“仙人……天下的事……不公啊……我怎么就……只能当……当人家的……马仔呢?”
栾大笑了起来。“他这点病,有什么难的?他是因为没当上太守,心里郁闷而成的!好治得很,好治得很!你们让开,让开!让小仙给他清理清理!”
说完,栾大跳下车来,用自己的大黑袍将那王荣升的面部罩住,口中又说了几句宇宙语,然后大叫一声“疾——”!
只见他的黑色大袍衣襟一甩,两只巨大的蝙蝠,从其黑衣之下惊皇而飞。
众人大惊。人群中有两个长安小厮,也是大惊。
栾大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们都看到了么?原来这位王荣升王大人,脑子里边整天就想升官发财,脑子都想空了,里面有两个大空洞,一不小心,让两只大蝙蝠进去做了窝!你们说,他还能荣升么?”
众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李耀先急忙跪下:“大仙!大仙神力无比,小人和众乡亲全部看到了!请大仙指教,怎样给李大人用药?”
栾大叫道:“他脑子里边是空洞,让他服什么药都没用!来,本大仙有一剂仙药,可是得要十两黄金。你们王荣升王大人拿得起这么多钱么?”
李耀先急忙打开包袱:“拿得起,拿得起!”说完他一甩衣袖,递过一大锭金子来:“来,大仙,给我药吧!”
栾大一手接过金锭,装进自己的袖中,然后从袖中换出一个小纸包包,递了过去。“这里头是仙药,回去后,弄一泡童子尿,一快儿服下。”
李耀先连连点头:“是,是,小有家中有一对双胞胎,童子尿多的是!”
栾大故弄玄虚地:“光吃这药还没用,每天还得早中晚三次,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耀先急忙应诺:“是,是,我让他每天三遍,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车中的王荣升此时听清了,他掀开头上的被子,露出苍白的脸来,然后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叫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古城临淄,蒲柳人家。
东方朔和珠儿、京房、梅香四人,各骑一马,四蹄生风地来到蒲柳家大门外的一排柳树之下。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儿在树下读竹简儿,见远处来了几个人,便好奇地张望起来。
珠儿看了一眼那小伙子,问道:“爹爹,那个孩子怎那么像蒲柳子啊?”
她的话音未落,只听嗖地一声,从树上飞出一只箭来。
珠儿大惊,急忙伸手去抓那箭,一看,原来是用竹子做的,没有箭头。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珠儿,你到了蒲家子家门前,竟敢直呼蒲柳子之名,你想想看,我家的蒲扇子和蒲垫子,会饶过你么?”
听了这话,树下的男孩扔下竹简,跑了过来,边跑边叫道:“爷爷,爷爷!您怎么变了?”
此时“嗤溜”一声,顺着树溜下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竹做的弓。
东方朔大叫:“好你个蒲垫子,十年不见了,你学会放箭了?”
早已扑上来的蒲垫子高兴地叫着:“爷爷!自从前天接到了辛苦子叔叔放出的鸽子,我和蒲扇子就在这儿等着。没想到我爷爷年轻了,我还以为你不是我爷爷呢!”
珠儿一把抓住那个射箭的蒲垫子:“好你个小东西,你还敢拿箭来暗算我?”
蒲垫子急着要挣脱她:“你一个小姑娘,竟敢直呼我爹的名字,就得治治你!”
珠儿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蒲柳子又不是皇上,你们蒲扇子和蒲垫子还护得这么严实?我就要叫,蒲柳子!蒲扇子!蒲垫子!都是一帮臭小子!”
蒲扇子大惊:“爷爷,这位小妹妹疯疯癫癫的,她是谁啊?”
东方朔笑了起来:“傻小子,她就是你的姑姑珠儿啊!”
蒲扇子大惊起来:“她是我姑姑?爷爷,您骗我们吧?她当我妹妹还差不多!”
珠儿怒了起来:“胡说,快领着我找你奶奶和你娘去,看我让她们怎么收拾你们两个免崽子!”
蒲扇子不听他的,他还是拉着东方朔的胳膊问:“爷爷,辛苦子叔叔说,他和罗敷婶婶,还有辛勤弟弟,辛酸妹妹,他们可说都要来的啊!”
东方朔拍拍他的脑袋:“辛苦子就是辛苦!他们家里事多,要安排一下,明天才能赶到呢!”
蒲柳人家,人声鼎沸。
第二天中午,东方朔一大家人第一次大团圆。
正堂之中,摆着五排几案。后堂正中一个长案,前边摆着四个座位,却只坐着三个人:六十五岁却满头黑发的东方朔居中偏左,六十八岁满头白发的齐鲁女居中偏右,六十七岁的修成君坐在齐鲁女身边。前边竖摆着几排案子:左边两排,右边两排。右边前排,当然坐着蒲柳子和金娥,他们两人中间,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便是后来齐鲁女和修成君共同确定名称的蒲娥子;接下来是蒲扇子和蒲垫子。在他们身后一排,坐着家中的老仆人阿嘟和他年轻的宫女老婆,可能阿嘟后来不中用了,他们唯一的爱情结晶是便儿子小罐儿。小罐儿如今二十三四岁了,倒和母亲一样,出落得一表人材。再看看左边两排,前头做着辛苦子和她那位不愿再生孩子因此依然美丽无比的老婆罗敷;其间夹着那对都已十三、四岁的龙凤胎儿女;罗敷身边坐着嬉皮笑脸的珠儿;而珠儿之后,是另一排,坐着更晚一辈的客人京房和梅香两口儿;梅香身边,还坐着一个女仆一般的人:相貌很丑,却很温柔。东方朔看了一眼就明白,她就是当年被蒲柳子和阿嘟领回家中的主父偃的女儿,名叫王暘【日易】。主父偃为什么给女儿取这个名字,东方朔也感到奇怪。昨天晚上听齐鲁女说,这个王暘和她母亲来到蒲柳家中,整天就在后院里饲养那些白鹿和一群小羊,弄得后院成了鹿场羊圈。虽然蒲家多方照顾她们,从来不把她们当作佣人看待,可是寄人篱下的生活,还有那些不时传来的笑柄,总让她们母女两个抬不起头来,终日躲在鹿群羊堆儿里边不出来。尽管她们足不出户,可还能听到阿嘟那个原来见过大世面的宫女老婆的闲言碎语。王暘母女两个因为经过了大风雨,倒也坦然对之,便以沉默是金来对待眼前耳边的一切。王暘的母亲去年去世了,去世时她正好六十岁,也算寿终正寝。与蒲柳金娥差不多年纪的王暘从此更为沉默。今天的全家大团聚,齐鲁女和蒲柳子他们不仅没有老仆人啊嘟一家,还专门把王暘也叫了来,这让东方朔觉得特别满意。
东方朔再次抬起头来,看看左边两排,八个人;右边两排,也是八个人,他高兴地点了点头。然而再看看身边,却还有一个空位子,便问蒲柳说:“蒲柳,我身边还有这个空位子,是给谁预备的啊?”
蒲柳子还没说话,齐鲁女却开了腔:“还能给谁预备?给阿绣呗!人家留在长安,你就把她忘记了?”
东方朔瞪大眼睛,看了看老妻,不禁点了点头。“我说夫人,你这么安排,可真是天衣无缝啊。要是没有阿绣的位子,怎么着你也不能坐在中间;一有阿绣的位子,你和我便平分秋色,都成了这个家的一把手啦!”
众人都笑了起来,堂中一片热闹。
齐鲁女却来个反唇相讥:“看看,你们都看看这个老不死的,你如今变得这么年轻,要是让你坐在中间,不知道的呢,以为你和两个老妈坐在一起;知道的呢,也会误以为两边的一正一副,都是你老婆。你让我们老姐姐修成君的脸往哪儿放呢?”
这一席话,又把众人说得轰堂大笑。
修成君张开了没牙的嘴巴,笑了起来:“要是俺有东方大人这么个老公啊,俺也让他弄点仙桃来吃吃。长命百岁俺不想,可头发乌黑,有多好啊!”
珠儿早就站了起来:“你们要想头发黑一些,变得年轻些,这个容易。赶明儿我带罗敷去昆仑山找何首乌,你们谁愿意去了,全部跟着去!”
齐鲁女一脸的严肃:“珠儿,你听着!你娘不在了,别以为就没人能管你!有的人,整天惯着你,可你大妈我要管管你!我们家的罗敷,这些年好容易才安分下来,你敢带她去昆仑山,我砸断你的腿!”
珠儿笑了起来:“哎哟大妈,这么多年了,您老说要打我,可我从来没挨过您一个小指头!”
“谁让你愈长愈小呢?你要是还长不大,再过几年,咱家的蒲娥子都要拿你当小妹妹了!”齐鲁女说。
珠儿叫了起来:“不行,不行!人不老,可辈份是老的!蒲扇子、蒲垫子,你们要是叫我妹妹,首先要跟我爹叫大哥才行!”
东方朔也叫了起来:“好啦,好啦,爷爷我的辈份倒是愈来愈小了。我在皇上那儿蒙受了不白之冤,要我去找什么神仙,如今回到家里,辈份又一点一点地往下减,好了,让我转过头来,叫你们爷爷、叔叔、老姑奶奶,行不行?”
众人又是轰堂大笑。
罗敷今天只顾着跟珠儿说笑,倒没多嘴,可她身边的辛酸却站了起来:“爷爷,您早就在信中说,要带我们几个去长安的,这回,可要说话算话哟!”
他身边的辛勤也嚷嚷道:“对,对,爷爷,过几年,我要和我爹一样,到长安去,去当羽林军!”
蒲扇子和蒲垫子也站了起来:“爷爷,我们也要去长安,去跟爷爷在一起!”
东方朔叫了起来:“好,好!你们都别缠着爷爷,你们的姑姑珠儿在此,让她将来带你们去,岂不更好?”
五个孩子站了起来,围住珠儿。珠儿被他们弄得没办法。
正在此时,一个家人走到蒲柳子前面,轻轻说道:“老爷,临淄太守卜式卜大人,派三辆大车来到府前,要接太爷爷去叙旧!
东方朔一拍脑袋:“对了,我怎么把那个老羊倌给忘了?好,你去告诉他们,让他们等着,等我吃完了这顿团圆饭,再去和那个老羊倌,聊聊牧羊经!”
说完,他端起一杯酒,走到修成君面前。
建章宫中,气氛严肃。
不知怎地,武帝最近老是觉得儿子和孙子们在长大,他们长大了,要他们做什么,让他自己很是迷茫。想了许久,于是他召来所有的儿子、女儿和孙子,想与他们见见面,还想把四个庶出的儿子赶出长安,让他们就国赴任,给自己,也给太子减轻一点压力。他告诉江充和所诚,只召儿女,不要惊动皇后和夫人们,更不要召太子身边的良娣。让他们自己由师傅们带着进宫。至于长公主,要她妹妹阳石公主陪着来便可。
太子刘据自然用不着带上老师和伴读,但他奉命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刘进,怀中还抱着刚几个月的次子刘步,一同进了建章宫。刘据给父皇单膝一跪,放下怀抱着小刘步,让他刘进一起给皇爷爷磕头。武帝招了招手,让刘进到自己的身边来,没想到那刘进特别胆小,竟然不敢走向皇爷爷的身边,只是拉着太子的衣服。武帝觉得没趣,便向太子扬扬手,意思一边站着去。
接着李夫人生的刘髆【骨敷】在他的老师王式的带领下到来到了。他比皇孙刘进只大两岁,此时稍有点大人样了,胖墩墩的,一点也不像武帝,眉宇间有点儿李夫人的神态,但一举一动地更像那个李广利,真真的一个混世魔王。武帝一点都不喜欢他,但看在李夫人的面上,还是对他笑着点点头,然后也是手一挥。
本来就结巴的王式当然也不敢多说话,便让刘髆【骨敷】在皇上一边站着,自己知趣地退得好远好远。
王夫人生了刘闳和李姬生的刘旦和刘胥三个,一块儿在师傅们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他们都才十岁左右,比皇孙刘据还小一些,也是第一次进建章宫,六只眼睛早为宫里新修的千门万户所吸引,幼稚的心灵上重重地涂上了一层金碧辉煌。但他们还是将母亲的教导记在心上,见到皇上要下跪,要给皇上磕头谢恩。武帝还是挥挥手,让他们站在一旁。
那三位师傅见王式都没说话,也就很自然地一声不吭,退到王式的身边。
武帝看了看五个儿子,两个孙子,心中不旦没有喜悦,反而又多一层无奈,一层悲哀。无奈的东西就不好说了,谁让自己年近六十,日渐衰老,而成仙又是遥遥无期呢?而悲哀的内容则多了,武帝觉得五个儿子,两个孙子,哪一个都是平平庸庸,没有一个像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自己幼时在母亲监管和劝诫下,在太子刘荣的压力下,苦苦读书,诸子百家,兵书韬略,无所不看;还向窦婴与周亚夫学习武功。母亲更给他讲了许多争与不争、能够忍让、不争才是大争的道理,于是他刘彻自小便成了很有心计、很有耐力的人。可看看眼前自己的这些孩子,卫子夫只知道娇惯孩子,其它的夫人更不知道如何教养,除了太子还像个样子以外,其余的人和一般诸侯家的纨裤子弟,与市井小民家的儿子有什么不同?就是太子刘据,看到他那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武帝便觉得心虚!万一再有几个诸侯兄弟造反,刘据能够弹压得了吗?匈奴再来犯边,他会找到新的卫青、霍去病去驰骋疆场吗?就是有了卫、霍一类的良将,他能够指挥得了吗?再有,朝中大臣里面,张汤、义纵、杜周那样的人可是会层出不穷的,这个刘据能制服他们吗?搞不好他会变成张汤、杜周等人的玩偶!想到这儿,武帝的心中不禁害怕起来,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的感觉!
太子和皇子们都在一边愣愣地站着,等待着父皇的训话。刘据怀中的小刘步可能半天没了奶吃,突然哭了起来,打断了他皇爷爷的思路,让这位伟大的帝王不胜烦恼。
可是武帝毕竟是武帝,他在儿女面前是很能自制的,于是强作欢笑地说了一声:“你们几个,知道父皇为什么叫你们来吗?”
刘据是太子辅政的身份,当然不用回答,于是往武帝身边站了一站。
刘髆【骨敷】毕竟大了一些,他上前一步说:“父皇,您是要儿臣等人好好读书,多懂些道理吧。”
武帝面容严肃地说:“读书这种事,还要朕来督促你们?朕今天叫你们来,是告诉你们,你们在一个月之内,都要离开长安,到你们自己的郡国上任去!。”
王式在一旁直使眼色,意思是刘髆【骨敷】磕头谢恩,没想到那刘髆【骨敷】却视而不见,失声叫了起来:“父皇,长安那么好玩,你干吗这就要我们走啊?”
“胡说!你们就知道好玩,好玩!再这么好玩下去,你们就成了纨裤子弟,成了游手好闲之徒了!”武帝喝住他的争辩,然后严肃地说:“朕已决定,让你的老师王式,作昌邑王太傅兼相国,不日就要去国到任;朕命刘闳为齐怀王,刘旦为燕王,刘胥为广陵王;你们的老师,分别兼任你们的相国,一个月内,分别到朕封给你们的郡国当王去。”
四位皇子还没有弄清楚父皇的意思,离他们老远的四位师傅,早已跪了下来。他们教着这几个在宫廷里没有任何地位的小王子,唯一的希望就是王子们未来能够成为藩王,到一个较大的地方作威作福,自己也能以相国的身份,在那个王国里面博得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们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是如此整齐划一,于是四个人便整齐划一地跪了下来,齐声向皇上说:“臣等谢皇上信任之恩,臣等定将辅佐诸位王子,治理好邦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式这回想结巴也结巴不成了,他张大了嘴,跟着别人说,甚至连口型都对不上。但他的心中还是很快意的。
四位皇子本来都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当王的,王比诸侯要大得多,而且只有父皇的亲兄弟才能有此位置,那些诸侯立功再大也不能染指。他们没想到父皇会这么早分封他们,尽管他们不愿离开热闹繁华的长安,更想多看一眼父皇这无比奢华的建章宫,可一听到他们的老师都无比高兴地跪下磕头谢恩,便马上想起将来可以颐指气使地在自己的王国发号施令了,于是也就忘了其他,急忙跪下,给自己的父皇谢起恩来。
武帝心里并没有平静。他声色俱厉地对几位王子说道:“你们都听好了,你们到了郡国之中,哪一个要是胆敢胡作非为,让朕知道了,朕就褫夺了你们的王位!江都王刘非是朕的哥哥,他的儿子刘建是你们的堂兄弟,他们的下场,你们都看到了吗?”
四个小王爷吓得伏地不敢多言,只有磕头听命。
“还有你们这些当师傅的,你们要教导好朕的王子,辅助他们治理好郡国,尤其要教育他们知道孝悌之道,不然的话,江都王父子及其相国,自有前车之鉴!”武帝没有直说董仲舒之名,因为他已经死了,而且他的声名太大。
王式等人何尝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别说他们没有董仲舒的名气,就是有他那么大人名气,不也是凄凄惨惨一生,到头来蛤蟆滩边,荒冢一堆么?于是众人再度叩着,唯唯诺诺。
武帝一挥手,四位师长带着四位学生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
刘据发现自己身边的刘进不再害怕了,这才一手牵着他,将他送交给武帝。武帝看了看这个女孩儿一般的孙子,心中喜欢不起来。可他还是将刘进拉到身边,用左手抚摸着他的头,然后又伸出右手,示意将小孙子刘步也交给他。
太子当然不能违命,便将襁褓中的小儿子递了过去。
武帝认真地看着这个襁褓中的孩子。他觉得这个孩子就和二十九年前他欣喜若狂地抱着的太子刘据差不多,也是那么白白的,胖胖的。那时他对太子寄托着多大的希望啊!可是如今的太子,一副文弱的样子,温良恭俭让!想到这儿,他便对太子一呶嘴,说道:“把你的妹妹们叫上来。”
太子急忙走到偏室,把自己的两个亲妹妹,卫长公主和阳石公主领了上来。后边还跟着一人,是王夫人生的女儿,如今也是十四、五岁的光景,也长得亭亭玉立。多日之前,武帝已经册封她为诸邑公主,把她许配给了卫青的长子卫伉,又是一对表兄与表妹结缘,只是血亲远了许多。
武帝把手中的两个孙子交给太子,然后站起来,去看自己的女儿们。不知为何,卫长公主头上披着一块白纱,一边向父皇走来,一边安静地不吭不响。只有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地阳石公主,一手扶着姐姐,一边带着只有武帝才能看得懂的倔犟和傲慢,向这边走来。
武帝自从那次当面看到长公主愿意嫁给栾大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女儿的面,他以为,有栾大的高超医术,长公主应该恢复了健康。他从眼前长公主那苗条的身姿中,认为她还应是花一般地美丽。是啊,这个失去最心爱的霍去病的孩子,如今虽然三十多岁了,可她依然是天仙般美丽的!可她还用轻纱蒙面,是什么意思?
等到卫长公主来到武帝面前,武帝迫不及待地想拥抱自己的女儿。但女儿头上的轻纱阻止了他的拥抱念头。武帝轻轻地,轻轻地揭开那块轻纱,想看看女儿如今是什么样子。
一只饱经风霜雪露而花蕊残存花瓣焦卷的金丝菊出现在武帝的面前。她是那样瘦弱,瘦弱到了一阵轻风便能被吹倒的地步;她是如此憔悴,憔悴的面容竟和自己老姐姐修成君差不多,额头上的核桃纹竟然已经出现!那双美丽得让武帝心醉的眸子,再也没有昔日的光采,而是一片迷茫、若有所失,若有所待……
武帝的心,突然涌出被火烧焦一样的感觉。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不敢再去拥抱自己心爱的女儿,也不知说什么话为好。身旁的阳石公主,却向他射过一缕仇恨的、轻蔑的目光。
武帝愕然了。
正在此时,长公主却颤抖起来,接着便是浑身痉孪,然后身子突然向下瘫了下去,口中吐起了白沫。
武帝吓得后退两步,不知所措。
太子刘据也是大惊,他急忙快步跑过来,将怀中的刘步往武帝手中一塞,自己把姐姐抱了起来,抱在自己的怀里。
阳石公主一点却不惊慌,她从手边的一个香袋子中掏出一个纸包来,打开纸包,从中拨出一点点白色的药面,倒进长公主的嘴中,然后再往她的嘴中倒进一点水。
卫长公主马上平静了下来。她慢慢以睁开眼睛,嘴中大叫两句:“表哥,表哥!”
阳石公主对着武帝高声说:“父皇,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你那宝贝女婿给姐姐配的良药!没有这药,姐姐就没法平静;服了这药,姐姐就只认得栾大一人,口中还叫着表哥!”
武帝的耳朵在胀,脑袋再大,他忍受不了阳石公主的责怪,也忘记了自己手中还抱着个孩子,他起身便往殿后走去。
刘据见状,急忙追了过来。
这时武帝才发觉自己身上有种臭味。原来是孩子的襁褓被他弄开了,小刘步的一泡鲜嫩的“把把”,把龙袍染得更为黄亮,更为芬芳。
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武帝只觉得浑身发抖。他将小刘步递给太子,然后把龙袍一脱,向地下一甩,对着所诚大声嚷嚷起来:“叫霍光!”
没多长时间,霍光便来到建章宫。
这里一切都已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霍光见武帝神色不好,便没敢说话。
武帝却平和地问了起来:“公孙敬声在哪里?他有回音吗?”
“禀皇上,公孙敬声昨天派人来说,栾大在中岳嵩山到处施展大法,收受钱财。河南郡丞王荣升因妒贤忌能不得生迁而忧郁成疾,栾大却用袖子一挥,挥出两只蝙蝠,收了王荣升十两黄金,然后扬长而去。”霍光的声音平静如水。
“那,王荣升的病好了吗?”武帝明知那只蝙蝠是栾大的幻术,但还要追问一句。
“王荣升没走几里,便一命呜呼。”
“如此大的事情,河南郡守有没有奏折报来?”
“皇上,栾大一路上让人们山呼万岁,并说呼此口号便可消除百病。沿途官员,都说那王荣升是高呼万岁时心有不诚,才致死亡的,谁也不敢往上奏明此事啊!”霍光的话,滴水不漏。
武帝的心里完全明白了栾大在做什么。他不动声色看了看霍光,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霍光,你派几个武艺高强的人,去帮助公孙公孙敬声,盯住栾大。最好让他毫无察觉。实在不行,就把他押回长安!”
霍光点了点头,示意所诚扶皇上去休息,然后自己这才悄悄离去。
临淄城内,郡府衙中。
卜式如今已六十多岁,鬓发灰白,但精神矍铄。他正在衙门口迎接着他的老友东方朔。
东方朔带着几分酒意,姗姗来迟。他的身边,跟着三个孙子,那就是蒲扇子、蒲垫子和辛勤。
东方朔一见卜式,就老远地叫了起来:“老羊倌,没想到你牧羊,从河南一下子牧到临淄来了,不简单啊!”
卜式很谦虚地说:“东方大人,我这么多年,还不是用您教的那几招嘛!听说您小的时候在大河岸上牧羊,也是很厉害的呀!”他走上前来,拉住东方朔的手,这才注意到他满头黑发。卜式吃惊地说:“哎,东方大人,人家都是愈老头发愈白,你怎么越活越年轻了?”
东方朔并不回答,而地随着卜式来到府衙之后的小院内。小院之中有几只小山羊,正在地儿吃草,还有五、六个油光甑亮的树墩子,在院子中间放着。
东方朔笑了。他带领着孙子们往树墩子上一坐,然后才笑着说:“老羊倌,你到哪里都忘不了牧羊的活啊!这几个树墩子,是不是从河南带来的?”
卜式点了点头:“东方大人,您说得太对了。我卜式没有什么家产,就这几个树墩子,是我的宝贝。带上它们,我就不会忘记我是个放羊的出身,就知道如何对待我鞭子下的羊群啊!”
东方朔赞许地说:“老羊倌,你还真有道行。我先问问你,我们两个也算是多年好友了吧?你看,我把三个孙子全带了。我知道你成家晚,可能还没有孙子,那也该让尊夫人和孩子与我们见见面啊!”
卜式面带难色地说:“东方大人,您别提这事。提起这事,下官就伤心。下官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公羊啊!”
听了这话,东方朔当然要笑起来。“这话算你说对了,你怎么能赶得上一只领头的公羊呢?一只头羊,要管着一群母羊,一年能生几十只小羊,你老卜式就算有中山靖王的本领,也不可能赶得上一只公羊啊!哈哈哈哈!”
卜式只好苦笑起来:“大人有所不知,卜式后来作为一郡之首,也曾娶过几个夫人。可不知怎的,她们一到我家便生病,别说孩子生不了,人的命都保不了呢!后来我想,肯定是我命中注定,这辈子不能娶妻生子了。我还是放好我的羊吧!一赌气,就再也不娶了。”
东方朔突然觉得有股异味,便动了动鼻子,闻了闻卜式的身上,然后笑道:“我说老羊倌,你都当了这么多年太守了,怎么身上的羊膻味老去不掉哇!”
卜式又苦笑起来:“大人,这回算你说对了。不知怎么的,我身上这股羊膻味,就是下不去。我一共娶过三个夫人,每个夫人都说我身上的味跟卖羊肉的差不多。进洞房之前我洗过八遍澡,她们还是堵着鼻子迎接我,都说除了羊膻味,还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熏人的味道,弄得我一点情调都没有!前两个夫人都很漂亮,美的跟西施差不多,可没呆几天,两个西施都皱起了眉头,慢慢地都变成了东施!没过多久就全部过世了。后来我干脆就娶个东施,就像您见过的我在上林苑给皇上养的那种额头上叠着许多皮的沙皮狗一般,天生下来就会皱眉头,我看你过了门后,眉头还能往哪儿皱!没想到这个夫人不皱眉头,却整天呕吐!这回好了,连我自己也吃不下去饭了!后来一想,算了,我这辈子就以羊为妻,以羊为子吧,就让那个纱皮狗一样的老婆,跟着一个养狗的走了,从此再也没想娶老婆!
东方朔一边听,一边笑得抬不起头来。他那三个孙子倒不觉得好笑,早去一边和那几只已经长出弯弯的角来的小羊儿玩了起来。东方朔见此情形,心中砰然一动。
不过他把心动的事儿放在一边,先对卜式说出自己心中置放了多年的心事:“老卜式啊老卜式,我东方朔早就想跟你聊聊天了。”
“好啊!东方大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上林苑中请教过您一回,都快二十年了,我的肚子里,牧羊经都快没了呢。”
东方朔正色地说:“牧羊佬,我今天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如果你说得有道理,我便将你这身上的羊膻和异味给消去了,让你这辈子能娶个老婆,传宗接代,用不着老守着羊过日子。要是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回朝中,可要向皇上奏上一本,让你连羊都牧不成。”
卜式也很严肃地说:“东方大人,别看我卜式当年被张汤和主父偃利用过,可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您说吧,我有什么事情说不清楚?”
东方朔认真地说:“你在河南郡时,说什么也不愿实行盐铁专卖的新法,到了齐国,又给皇上写了一份奏折,举出盐铁专卖中几件不太好的事,无限夸大,让皇上觉得很不舒服,结果连东郭咸阳和孔仅都无端而死。这个事,你说得清楚吗?”
不料卜式一点愧疚没有,反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东方大人,您要问这个,卜式可就不跟你多说了!你稍等我一下,让我也化化妆,和你一个样,当作平民百姓,到盐市铁市上走一走,咱们什么也不说,只管朝我手指的地方看!”
东方朔点点头,于是对孙子们说:“好,蒲扇子、蒲垫子,还有辛勤,你们三个,是在这儿玩羊,还是跟爷爷去盐铁市?”
三个孙子当然要跟爷爷走:“我们跟爷爷上街去!”
“那爷爷先跟你们说好,只许看,不许说,更不许漏出口风,说你爷爷名叫东方朔!”
三个孙子一齐点头:“是!我们只能看,不能说,更不能漏出口风,说爷爷名叫东方朔!”
东方朔笑了起来。那卜式换了件破衣服,戴上一顶牧羊帽,腰上挂着牧羊鞭,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牧羊佬。
没过多久,一行五人来到临淄盐铁之市。只见市上有块机横匾,上面写道:临淄盐铁专卖处。
走近之后,便见这个盐铁专卖处的右边挂着一个大牌牌:“买入”,左边也挂着一个大牌牌:“卖出”。
一大群衣衫破烂的百姓排着队站在那里,等候着卖盐买铁。
卜式和东方朔来到最前头,看到一个一瘸一拐的盐民正将自己袋中的盐,倒进柜台上的大筐里。
收盐人看了看白花花的大盐粒,脸上放着光茫。然而他的口中却叫道:“三等!三十斤!每斤三个珠,给他九十个铢!”
卖盐人争执道:“长官,我这盐可是天下一等的好盐,要是这种盐也算三等,天下还有好盐么?”
收盐人骂道:“放你妈的屁!看你走路就知道,你不是个好鸟!让你煮盐,混口饭吃就不错了,不然,老子让你到海边,去煮三年官盐去!”“
卖盐人咽了一口唾沫,不再争执了,拿着盐袋子走向左边。
卜式使了个眼色,东方朔等又跟着他到了左边。
那个卖盐人看了看,要买一把铁锹。卖铁锹的人随便拿出一把来,扔到柜台上,震得柜台梆梆作响,东方朔直堵耳朵。卖锹人口中还要大叫:“一百个铢!”
卖盐人拿过铁锹,又叫了起来:“长官,这锹是劣等铁做的,过去十斤盐就能换一只,如今也太贵了吧!”
卖锹人没好气地:“嫌贵?嫌贵你就别买!有种的你再去买私制的锹去,保证便宜!可要是被我们抓到了,你还得再丢一个脚步趾头!”
卖盐人恐惧地拿过那锹,用手掰了一掰,那锹居然是软的,而锹中间用来穿柄用的洞,也出现了裂痕。
卖锹人不耐烦了:“你他妈的掰什么掰?你没看到这锹上头盖着一个‘官’字么?这都是上等的好铁,你敢怀疑这是假的?”
卖盐人将锹放下:“那好,那好,我不买了还不行?”
卖锹人却不干了:“什么?你又不买啦?你他妈的是和老子闹着玩呢!你是不是又想买私铁去?”
此时,刚才在那边收盐的人,把刚才收进的那筐盐,抱着放到了这一边。
东方朔想看个究竟,便说道:“哎哎哎哎,我要买盐!”
卖锹人看了他一眼:“你叫谁呢?我是官差,你要么叫我长官,我么叫我老爷,怎么能叫我‘哎哎哎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