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迁按捺心下震惊、激动、狂喜等情绪,得见方子弈兴致正高,看似不经意间又问道:“方小弟,你可知这世间有蓬莱仙境之传说?”说罢,刘迁双目似开似阖,紧紧直盯方子弈,唯恐忽略一个表情动作。
郭解心下纳罕,不知刘迁何来此问,满脸迷惑。一旁白夜闻言却是面露了然之色,董仲舒心神急转,恍然想起原是自己的话漏了马脚,不由暗自后悔。众人面色各异,一时之间,阁中竟是沉寂下来,颇为静谧。
方子弈兀自醉心于美味佳肴,却是头也不抬,道:“小子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这些传说。”刘迁急道:“不可能,有关蓬莱仙境之传说流传极广,沿海一带尤甚,小弟你乃渤海中人,又岂会不知?”
方子弈睁着大眼,好奇道:“或许是我师傅和我深居简出,与世隔绝,我便连‘蓬莱’二字也不会写,还请太子指教。”
董仲舒心下稍安,旋即暗中偷乐:“这臭小子素来油嘴滑舌,撒起谎来双目亦是眨也不眨,像模像样,便连我那老友,受其欺骗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刘迁嘛,还是稍显稚嫩哟。”
刘迁见方子弈一派天真,兼之年纪幼小,不似欺瞒,心下不由信了几分,说道:“父皇犹好道家黄老之说,是以我对方士口中神仙仙境,也有些许研究,不过董师在此,刘迁不敢卖弄浅薄学识。”
方子弈却是兴奋道:“我对这些神话传说最是感兴趣,太子你便讲讲吧!”
刘迁颇显意兴阑珊,敷衍道:“不过是秦始皇求仙问道、徐福东渡等虚无缥缈的故事,今日不提也罢。”说罢,刘迁亦开始闷声饮酒。
方子弈闻言大失所望的“哦”了一声,心下却是暗中狂笑:“打探道爷我的老底,嘿嘿,你小子做白日梦呢!”
众人均为发觉,一旁白夜却是若有所思,大有深意地看了方子弈数眼。
…………
明月高悬,寒风阵阵,当是时,唯闻流水淌过,叮叮咚咚,清脆悦耳;又见帘卷西风,风扫枯叶,轻盈飞舞。席间众人宾主尽欢,恍然未觉,原本热闹非凡的醉仙阁已然颇为冷清。
方子弈轻抚圆滚肚皮,连打数个响嗝,连发数声舒爽叹息,感叹道:“天大地大,吃喝最大,实乃至理名言也!想我昔年六年光阴,竟是白活了!”方子弈又自言自语道:“老牛鼻子教育我,时不我待,惜取少年时,唔……还是有些道理的。”
董仲舒哭笑不得,若是老友听闻方子弈如此理解其谆谆教诲,不知做何感想。老友,收了个好徒弟,自求多福喽!
适才觥筹交错之间,刘迁经过一番旁敲侧击,已是对方子弈彻底死了心,只觉世间所谓神话传说,皆是胡编乱造,愚人亦愚己,实在大不可信。
郭解笑道:“方小弟他日若是嘴馋,便来河内找我或至淮南国寻太子刘迁皆可,我等定然盛情以待。”
董仲舒道:“感谢刘迁太子及郭大侠今日款待,时辰不早,明日我有要务在身,咱们就此别过,他日有暇,再行上门拜访。”
刘迁郭解自是苦苦挽留,不过见董仲舒去意已决,便不再多言。
董仲舒见方子弈恋恋不舍之态,喝道:“臭小子,走了!”不理方子弈强烈抗议,董仲舒一扯方子弈衣袖,半推半搡地出了雅阁。
方子弈大呼不依之时,却是忽而回头,朝白夜灿然一笑,施施然去了。
白夜面色复杂,目送二人离去,心道:“方子弈……期待你我再会。”
方子弈似是饮食过量,抚着肚子,慢吞吞走着,董仲舒心知打骂亦无用,无可奈何地唉声叹气,紧随其后。方子弈拿出宝玉,笑道:“不曾预料,这宝玉竟是如此值钱,便连王侯贵族亦对此垂涎三尺,恨不能夺之而后快,嘿嘿,以后我若穷困潦倒,便将宝玉卖了,倒也不愁生计。”
董仲舒喟叹连连,大摇其头,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托也!”
方子弈亦摇头晃脑道:“唯夫子不知趣也!不过是玩笑之语,你以为我当真如此财迷心窍?哎,陪同老夫子一道,便连游历天下,访问名川大泽也失去了趣味,好生可怜!”
董仲舒道:“臭小子人小鬼大,伶牙俐齿,我不与你争。也不知我是否鬼迷心窍,竟会答应老友带你出山。”
方子弈做着鬼脸,哈哈笑道:“后悔莫及啦!”
董仲舒道:“想这半年一路走来,你这小子调皮捣蛋,无事生非,滋生事端无数,尽皆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发生一般,不过天无不散之筵席,只怕没有几天,你我便要分离了。”
方子弈闻言神色悲戚,沉默半晌,低声道:“这半年以来,无拘无束,快活自由,是我此生最为欢乐的时光。”方子弈面色一整,说道:“感谢董师您宽宏大量,一味忍让小子不是!”说罢,方子弈深深躬身拜谢。
董仲舒轻抚胡须,端详方子弈稚嫩脸庞,心下暗叹:“子弈年不过六岁,便已熟记名家经典无数,苦修仙家仙法,学识修为超然。不过五年来,陪伴的是孤山野林,草木虫鱼,了无童真童趣,实在苦了这个孩子。年少老成,是喜,亦是忧啊!”
二人各怀心事,不由加快脚步。回到客栈,董仲舒沉沉睡下,方子弈伫足窗前,却无睡意,只是抬头望月,幽幽嗟叹,夜露湿衣,亦不曾发觉。
一夜无话,翌日,日将破晓,东方渐露鱼肚白,客栈之中已然喧闹起来。方子弈后半夜迷迷糊糊,不知不觉间睡着,尚未清醒,却被一阵谈论声惊醒,一问董仲舒,方知来访者乃是董仲舒学生司马迁及其父司马谈。
写到这里,便不得不提及一下《春秋》。《春秋》本是孔子依据鲁史修撰的一部政治史。孔子晚年见道之不行,自己以见之实施,遂以著作史书褒贬历史之法,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及伦理观念。为避免政治迫害,孔子在属辞比事上常使用隐晦语言,其微言大义,只口授给弟子,并不笔之于书。孔子逝后,弟子各以所闻辗转传授,于是逐渐形成不同的《春秋》学派。
汉初流行《春秋》学派有五家:公羊、谷梁、左氏、周氏、夹氏。而董仲舒,生于高帝九年,现董氏年已近六十岁,他历经文景之治,且景帝时为博士,一生研究公羊派《春秋》,乃是公羊学大师,当朝鸿儒。董仲舒博学多才,治学勤苦,曾“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不窥园,其精如此。”(《汉书董仲舒传》),是以司马迁师从董仲舒,学习公羊派《春秋》。
方子弈见司马迁与自己年纪相仿,不由心生亲切之感,于是拉过司马迁,两小鬼躲过董仲舒及司马谈,跑到一边悄声细语,嘀嘀咕咕。
却见方子弈上下打量司马迁半晌,一派不屑道:“小子,我看你年不过五六,寻常孩子像你这般年纪,大字亦不识几个,听说你师从董老夫子,学习所谓公羊派《春秋》,不会是作假吧?”方子弈双手环抱,小脑袋轻昂,说道:“哼哼……要知不是每人,都如我一般,天纵奇才,才华横溢!”
司马迁小小身子着一长袍,宽衣肥袖,腰环白带,足登方口鞋履,较之方子弈一身粗布麻衣,颇显华贵。司马迁稚嫩面庞之上,亦有股书卷之气,显是出身于官宦世家,接受书籍熏陶,有着良好教育,但听他稚声道:“小子不敏,只是听从先生讲解,尚不能明理。”
方子弈闻言嘿然笑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便考考你一些简单之极的东西吧。”
方子弈神色肃然,故作正经道:“《公羊春秋》释史简略,着重阐释《春秋》所谓‘微言大义’,通篇多以议辩。小子听好,‘贵贱不嫌同号,美恶不嫌同辞’此评语出自《公羊春秋》何篇?”
司马迁闻言苦苦思索半晌,却是涨红了脸,小声道:“先生……弟子愚笨,并不知道,还请先生指教。”
方子弈眼见司马迁一派尊敬,不由哑然失笑,这小子竟把自己当做先生?方子弈嘿然冷笑,想我方子弈,应是毁人不倦才对啊!念及于此,方子弈不屑道:“如此简单问题你亦不知,当真愚不可及。此句出自《公羊春秋》首篇隐公七年篇。你若不信,便去拿卷犊来考证。”
司马迁心下惭愧,讷讷不语,方子弈道:“倘若你仍有不服,哼哼……听好了!”方子弈干咳数声,有心炫耀,朗声道:“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业。王者孰谓?谓文王也……”
方子弈滔滔不绝,越背越快,半晌过后,由隐公到宣公直至最后哀公,方子弈竟是将《公羊春秋》通篇背诵下来!
适才背诵之时,方子弈声音不觉大了几分,董仲舒及司马谈为其声所吸引,走至两小鬼身畔,伫足凝听,方子弈见司马迁敬佩及司马谈惊诧神色,心下不由大为得意,笑道:“小子,你可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