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人的传世文物―家乘石头记,是从英国大诗人拜伦的一首诗开始的,渴望自己能摇身一变成“斑鸠”的拜伦在这诗里带着股羽化成仙的离世情结,几行句子翻成中文就是这样:
我多想远离这人群拥挤之处
对于人类
我只想躲开可并不仇恨
我的胸怀需要一个安静的幽谷
它的暗淡也许更适合一颗消沉的心
啊
但愿赐给我一双翅膀
犹如斑鸠鼓翼自由归巢
我将在苍穹中展翅飞翔
飘然远去
得享安息
原来如此―这洞口题名“斑鸠巢”的出处即在这里了!
这首诗还是在七十多年前的1924年刻上去的,读了诗和接在后面的编年史,加上“导游”的详细解说,好几天后,我算了解了谷底这一家子的大致来历:
原来他们的第一代祖先是外面一个叫“达萨”部落里的一男一女两个农奴,因为私下里好上了,主人要拆散他俩,逼得这对农奴拿了头人一件最珍贵的法器―大法螺,逃了出来。那地方有个关于爱情的美好传说:如果两个相爱的人能见到圣洁灵异的“七瓣雪”,那这对情侣就受到了上天的赐福,哪怕有再大的磨难,他与她此生也永不会分离。这对两情相悦的农奴曾在谷口朝拜“神山”时恰好遇上过传说中的“七瓣雪”,正因为有了天降祥瑞,热恋中的两人才敢于为爱情而不顾一切。后来这两位被人追着一直逃到了那原先飘下“圣雪”的谷口,再没路可逃了,这时如被捉回去那肯定要被剁手挖眼后再“点天灯”处死,怎么办呢?这对宁愿殉情也不屈服的农奴牙关一咬,从上往下就跳,没想“七瓣雪”还果真灵验,两个人非但没死还由此而成了深谷人类的开山祖。
与冰窟般的谷口相比,完全是冰火两重天的谷底有沸泉天天喷涌,自然增湿保暖,就是不穿衣服也冻不死人。但是这地方只有朝天开了个口,其它地方找不到可供居民进出的门路,所以谷里除了落户了他一家外,再无外人到达,那要传宗接代怎么办呢?
从第二代起,他…她…他们就没办法…乱…乱来了,接下去儿孙们这么一乱…再乱,到后来己是快“乱”不下去了。
眼睁睁就要绝种时,1924年到了,山上又掉下来个男人,是拜伦的英国同乡,一个叫“李文”的牛津大学大学生,他是名登山爱好者,这一年跟着个嗜登山如命的铁杆哥们万里迢迢地赶到西藏,想来攀登珠穆朗玛峰,不幸的是攀爬中出了意外,那领头的哥们倒在了珠峰脚下,单身撤退的他在途中也于精疲力尽时一不小心栽了个跟斗,滑进了本谷。那年他正好也是22岁,恰和我“崩”下来时一样岁数。
李文坠落谷底时已头破血流奄奄一息,幸好这里还有“救命菩萨”住着,他才捡回了一条命。命不该绝的还有当地的“泥菩萨”自己,救下了一名外来人口之后,亏了这牛津高才生铆足了劲,濒临灭绝的达萨人才终于孕育出了新生一代,空降的李文为原已退化衰弱的人种贡献了修复和改良的重大作用。
自此以后,除了让子女带上了一半英国血统外,李文还在里面开了“牛津”课程,定了谷名叫“斑鸠”,规范英语作“谷语”,斑鸠谷的历史自此有了文字记载,这家史就是他作了调查整理后开始刻到山里石头上的。
李文是个在大学受教育的明白人,他知道如果闷在谷里走不出去,自己即便把儿女弄正常了,到了孙子孙女一代还不是又得不正常了,要想正常只有出了这闷谷才有可能。为此,他每日爬上山,于选准的岩壁路线上一尺一码地艰难敲凿攀附之阶,以备日后登顶出谷需用。在耗费了可贵的二十年时间和精力后,四十多岁时,义无反顾的他带上儿子拼着命想爬山出来。可惜啊,后来我才亲眼目睹这父子俩…唉,都已离山顶不远了,但最终还是出不去,在里面…壮烈了!
据石刻记述,李文本人曾勘察过全谷,他认为要出去能试着一搏的只有上山一条路,或许洞里那条河也水连山外,但里面怪声如吼呈现凶兆,又暗得什么也看不出,无法探测底细,他只能把此生最后的一次冒险机会仍旧放在自己熟悉的登攀上。
在亲手镌刻的岩书最后部分,他留下了对儿孙的告别嘱咐,这段遗言包蕴了这位前辈的良苦用心,十四行句子,翻译好用中文朗读也是一首诗:
神华缥缈,这儿原本是超凡脱尘的净土,
山高壑深,此乡不该成禁锢七瓣雪的地牢。
向往安宁的剑桥诗人来不了幽谷,
亲近高峰的牛津登山者却无奈成了离群的斑鸠。
感谢达萨拯救了落难的游魂,
延续生命之火是我唯一的报恩。
水滴归海才能永不干涸,
凡我子孙皆得铭记:
穴居的孤独绝难永恒,
回归人类大家庭方可昌生。
虽然犹如无翅的鸟儿,
我心我身仍奋然向上。
哪怕此生终埋荒野,
后世后代万勿放弃尊严做人!
这诗悲壮,尤其后面几行语句,字字直撼心底!从头到尾读了李文手镌的那一大段纪事和感言,我仿佛见证了这位英伦硬汉值得钦佩的冒险人生:一个二十出头的翩翩青年,在牛津攻读之余不图享受安逸却冒着极大危险来登山,作为地球上最高等的生物物种,他立志要攀上地球的最高处。虽然出了意外,但他并没在随之而来的困境中低头,没有放弃抗争而沦落为听天由命自生自灭的二流动物,他依然在持续的几十年中以智慧生命的精神和顽强向绝望挑战,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他仍在“奋然向上”!
有性情、有毅力、有勇气的他活得是个“人”,是个真正有尊严的人,我对李大伯肃然起敬。
接在李文的绝命诗后面,他的下一代继续把家史谷志刻到石上…再下一代…又再下一代。只是这史、志虽在延续,可更新的人丁种气却无法避免地渐渐趋向退化,家里生女的还尚能维持,男的则体质越来越差,寿命越来越短,传至今日,就单剩一个怪丁不雄的凯文了。
自李文带了儿子走后,他家没再出过一个体能强大的男子汉,几代后辈心有余而力不足,除了继续上山拼劲打凿踏阶外,再无实力试试登高至接近山顶的高度,况且在少了衣物蔽体的情况下,人是无法在雪线上活过夜的,而只花一个白天那几个钟头就攀越千米陡壁又绝无可能,所以李文冲顶的纪录在谷史里就成了后无来者的绝唱。
怪不得这家人这么…这么暴露开放,原来她们根本就是没衣服穿的,而且生儿子…又乱搞,虽是情有可原,但这样弄…不怪才怪呢!
了解了斑鸠谷的这些人文历史及其窘迫的传宗接代状况,我感到问题严重了,如果掉下来的人跑不出去,那最后不是都要变怪胎,大家都得完!
一念到此,我每每心急火燎地对天长啸,指望着山上有人听到动静后会出手相救。但一个才刚“回魂”不久的虚弱之躯“啸”不出几个分贝,倒是白白耗费了宝贵的元神精气。冷静下来后再一思量:此地早有猛泉不间断地沸腾喧哗了千年万载,还有那大法螺吹起来也不可谓缺声威,它们的音量都远远超过了我的愣吼极叫,可是待这些在谷底振聋发聩的大动静传上高高的山之巅时全都已气若游丝,还几乎被山顶终年呼号的风声所掩没。所以想扯破喉咙喊来救兵实在是没指望的,更何况谷口的山顶是个高寒缺氧的无人区,这些情况我其实都是实地亲历有数的!
唉,从北京一走竟然已有那么长时间过去了,家里为了我的失踪肯定惹出许多不安,孩儿不慎让父母担忧痛苦实属大不孝,而且我离京时首都那么乱,不知那一场政治风暴过后国与家如今太平了吗!
还有我出来前刚听叶向前讲过:回去后他会托人安排介绍我与那位…那位“小红”见一面,但没想我眼开眼闭才一眨眼功夫却已三十多载晃过了,虽然她…她该是长成“老红”了,但我仍时时惦记着她,老觉得那事不过才相隔了几天嘛!
这么多重大事由困扰着我,都得出去了才能解决。可陷身深谷都很有些年头了,看来没有谁还料得到咱还活着,本地也喊不到救护车。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我思来想去仍只有靠自己从地面上找找看还有出去的活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