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夏天,伸出手去已经可以摸见又湿又热的空气了。午后睡醒,背上全是密密的汗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耳朵边有蚊子飞过去的嗡嗡声。
窗台上放了一只口盅,一小束油绿的栀子花正散发着香气。那花是前两日在枇杷山半山腰的一个农妇手中买来的,不过一角钱,却很可以香上一个礼拜。
这是1937年端午节前后的重庆,据说北平那边的局势已经颇为微妙,但相隔着十万八千里的重庆俨然世外桃源,除了天气正一日热似一日之外,仿佛恰是时针静止的一处所在。尽管我的职务已经升上了中尉副官,但大部分时候都闲得很。当然,我猜想姓章的那个老家伙也并不打算派给我个真正有实权的活儿。派系这回事儿嘛,也就那个样儿。他既不好得罪我父亲,也不愿意让白司令皱眉毛,最好的办法就是每过半年升我一次官,实际上却只让我做些不着边际的活儿。也算是美差。
翻身起来,一巴掌拍死一只闯进蚊帐里来的蚊子,掌心中一抹粘乎乎的血红。我快活地吹着口哨,忽然间口热起来。杯子里有勤务兵泡好的金银花凉茶,一口气灌下大半盅,呆头呆脑地在床沿边坐了半晌,这才想起章必超上午派给我的差事。也行,这好一个中午的午睡,仿佛有些睡晕头了,正好去一趟浮屠关,也算是清醒一下头脑。
我要去拜访的是上个月14号刚从上海举家搬到重庆的一位银行家。老头子姓苏名东禾,据说也算是十里洋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跟政界军界都熟,为人倒很谦和。娶了个重庆太太,二十几年前是上海社交圈里出了名的美人儿,到得中年来忽然思乡心切,苏东禾说那也好,干脆搬到重庆来住上大半年,反正新鲜。因此带着太太与大儿子苏柏然一同过来,在浮屠关买了幢看得见江景的洋房,命名为“东禾园”。这当然是托词,放着大上海好好的基业不要,跑到重庆这鬼地方来干嘛。自然是苏老头眼线灵活,探听到什么不利于上海的消息。多半便是和日本人有关了罢。
我并不傻,只是不关心。日本人和我没关系,我只是一个年方23岁的国民党中尉副官,穿上制服时模样还算帅气,脱下军装穿上米白色的西式衬衣和系带黑皮鞋时也算人模狗样。于是我有时参加跳舞会,有时和另一位姓魏的副官打打网球(每当这时多半会约上两位身穿白色网球裙的青年名媛),有时携上名媛中的某一位去吃两客掼奶油的冰淇淋。有时也会去赌上两手,但我的赌瘾并不大,与其说是想去赢钱,不如说是闲极无聊时去研究一下赌徒的面部表情。
但这个靠近端午节的午后我的有闲时间不算太多,既不能去赌场也不能去吃冰淇淋。我得去拜访银行家苏东禾。
这意味着,再过两个小时,我将与苏柏然结识,我的一生将从此改变。
苏家有两个儿子,大公子苏柏然,几年前在英国念数学。不知为何中途辍学辗转去了德国,这一回不念数学了,学的是建筑。我认识他那一年,苏柏然27岁,刚回国不到一年。他并不在父亲的银行里做事,一直呆在家里读杂书。苏东禾说,这孩子念成书呆子了。
至于二公子,只知道叫做苏明允,大概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纪。这次举家西迁,苏明允并没有跟过来。
苏柏然很安静,大概比我矮5公分,但也算得上中等身量。肤色有些深,鼻梁挺出,中端有微微的凸起。头发极浓极黑,几乎说得上乱,与他那满身浓浓的书卷味颇不符合。相貌不算漂亮,眼神懒懒散散,像是没睡醒的人。左手中指上有块淡红的疤痕,据说是小时候被火烧伤的。
第一眼看见他时,苏柏然穿着一件暗蓝色的丝质睡衣,呆呆地坐在花园里,膝盖上躺着素描本和一支铅笔。我凑过去看,本儿上描着一大堆复杂的线条,大致像是一个旋转的立方体。
“画的什么?”我问。
苏柏然抬起头,深灰色的眸子里空洞无物,渐渐地浮上一丝光亮来。大概是在这园子里见了新鲜人,他的嘴角有稍微的弯曲,是轻微但却陌生的笑意。
“您是……”
“金少华。你可以叫我金副官,叫少华也可以。”不知是何缘故,我一见他便有天生的好感,大概是察觉到脾性里有着相投的地方,当即笑盈盈地伸出手去。苏柏然点点头,礼貌性地握住我的手,只轻轻一下便松开。他的手干燥而消瘦,手指颇为细软。
“金副官。”他这样称呼道,然后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瞎画罢啦。”
“是你打算修的房子吗?”
“毫无可能。”他给了我这样一个干脆的回答。
“那么……”我指着那奇怪的图形打算继续问下去,苏柏然皱了皱眉头,先行将话头打断:“对不住,我还有事。”
也不待我回答,他转身便走。虽说步履从容,但毕竟算是颇不客气。我一笑,反正也是脸皮厚的人,并不觉得尴尬。并非夸下海口,我这个人,虽说年仅23,但在官场与军队中混得久了,看人颇准。最瞧不起的就是表面跟你称兄道弟背地里阴阳怪气的人物――身边多了去了。苏柏然虽说比我大着4岁,举止又傲慢,但我立即给他下了断定,这家伙,与其说是傲慢,不如说是羞怯。大概并不习惯我这样的自来熟脾气,不知道该跟我这位“金副官”聊些什么,只好径自抽身而去。书呆子大抵如此。
我还是禁不住对他有几分好感。身边的假模假样见得太多,苏柏然身上有着一股清新的味道,相貌也是我钟意的。于是当苏东禾邀请我留下用晚餐时,我当即便答应下来。那天的主菜是奶油蘑菇烹小牛肉,配上西班牙凉菜汤和波旁威士忌,甜点是冰冻果子露――我敢说有茉莉花的香味。苏太太明眸皓齿,虽说已上了年纪却仍是风姿嫣然。我几乎立刻为她着了迷。苏东禾在一旁看着我向他太太得体地小献殷勤,不由得满脸春风。
至于苏柏然,整个席间说话很少,只诸如“很好”、“不用加”、“可以了”,盘子里的食物每样只吃了一点。偶尔被迫参加我们的谈话,大多不着边际,只说上一两句便沉默地住口。苏东禾并不在意,看来是习惯了儿子的木讷。反倒是苏太太有些不高兴,总在旁边敲打他几句,于是苏柏然又只好结结巴巴地接过话头。
“母亲你说得对,那一年他们是拿到划船比赛的冠军。”
接下来便又是沉默。
但总的来说晚餐是愉快的。我喜欢这家人,毫无疑问苏氏夫妇也对我印象颇好。苏太太甚至说了句“你跟我家明允同一年生”,我自然大为倾倒,当即邀请他们一家三口去看周末的话剧。苏东禾说要回一趟上海,去不了,但希望我下周三再到他家做客。我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