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回一副白度母印像和那场突如其来的昏睡之外,这大半天并没无其他收获。密集如山的书版和画版颇令人头痛,我们匆匆看过,商量决定先离开印经院再说。
道别时,那少年喇嘛静静地站在山门边,黑皮肤的脸上无嗔无喜。双睫低垂,倒有些像方才单增法师入定的模样。
我们打算找到那位传星座图给才昂多杰的大活佛昂江扎西,或许他知道些什么。不料连续两天打听下来,居然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他的名字。
“有心栽瓜瓜不甜,无心插柳柳成荫。”沮丧之下,我送这两句俗得要死的安慰话给范文嘉,不料她根本不领情,白了我一眼。
“这德格城里城外几十座寺院,你打听尽了吗?”
我颇为恼怒地辩解道:“范小姨子,既然是大活佛,犯得着挨家挨户地搜查吗?你要找的到底是小喇嘛还是老和尚?自己先想清楚了来,我和柏然可不是你的狗腿子!”
她忽然便笑出声来:“自尊心受伤啦?好了好了,算我错,我向你金少爷赔礼还不成吗?这些天累着你了,瞧这小脸又黑又瘦的。”
一副对小孩子的神色跟语气。我心中更加火大,倒也不便发作,“哼”了一声,直拉着柏然上街喝酒去。
范文嘉坐在客栈房间的炕上,出神望着那副白度母。
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想起少年喇嘛扎西顿珠的眼睛,极黑,极亮,若有所思。不知何故,那十六七岁少年的乌黑眸子竟是她看不懂的。
范文嘉决定再去一趟印经院。
已是黄昏,印经院已经大门紧闭。她白跑了一趟。站在山门外想了一会儿,范文嘉叹口气,转身向山下走去。
夕阳在身后缓缓沉落。空气骤然变冷,她将身上的袍子紧了紧,摸摸自己的脸,暗自嘟囔又黑又瘦的怕不只是金少华一个人。就说那苏柏然吧,这些日子不也是憔悴了许多吗?好在精神还挺健旺,大概心情也比窝在“东禾园”里好了不少,成日跟那姓金的小子有说有笑,偏巧到了她这里就会换上一副老学究的神气。9阶幻方?周期蝉?的确有意思,但除了这些难道不能说些别的吗?
唉,她到底希望苏柏然对她说什么呢?她想要他说什么呢?
已至山脚,小街蜿蜒而行,行人渐稀。拐角处忽然看见红色衣角一飘,一个背影匆匆向西而去,依稀就是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
范文嘉一喜,正想上前喊住他,转念一想,不如悄悄地跟在背后看那孩子去哪儿。
不知不觉间已经远离了小街,扎西东拐一下西拐一下,腿脚轻捷地直向着江边而去。一幢孤独的藏式小楼掩映在半江落日之中,楼旁怒放着一大丛极鲜艳极蓬勃的格桑花。
扎西停下脚步,抬头对着半掩半闭的窗户喊道:“师父,上次那段我已经学会了。今天你该教我新的了。”
小楼里隐约有答话之声。范文嘉离得远,听不清是男是女,也不知是年轻或是苍老。只见那少年神情恭顺地点了点头,忽然手抚胸口,漫声唱了起来。
“从那东边山顶
升起皎洁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
时时浮现我心上
去年种的青苗
今年已成秸束
少年忽然衰老
身比南弓还弯
我那心爱的人儿
如作我终身伴侣
就像从大海底下
捞上来一件珍宝相似…”
她真没想到,那白天里谦恭温和的黑皮肤少年竟有这样一副好嗓子。极醇厚、极磁性、极具穿透力。歌至高亢处如高原上空滚滚而过的雷电,平稳处则若一匹极华贵极细致的丝绸,至极低沉处却又恍若绕树三匝的雀鸟。空旷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少年的歌声,每一节每一拍都极准确地击打在范文嘉的心口。她忽而展颜微笑,忽而双颊绯红,又过得片刻,眼泪竟扑蔌蔌地直落下来。
他唱的,竟然是这样一首极缠绵极衰伤的情歌。
那歌极长,等到扎西顿珠唱毕之时,天色已黑尽。小楼的窗不知何时已经推开,透出的红红亮光在那少年的身际笼出一层微亮的轮廓。楼内的人仿佛又说了几句什么,扎西点头道:“我知道了。师父你说我唱得还不够好,太过哀伤就失去了仓央嘉措的真意。就像这格桑花,开得太艳就意味着下一分钟的凋谢。我会回去好好体会的。”说罢向着小楼极深地鞠了一躬,看样子便是打算离开了。
范文嘉颇有些不服气,恨不能朝着那窗内的家伙大喊一声“瞎说八道”,却又怕吓着了扎西。再一想,不自禁地自觉好笑。
正迟疑间,那少年已经走到面前,睁大眼睛直看着她。
“文嘉姐姐,你跟了我这么远,就是为了听我唱歌吗?”
那极认真的稚气表情竟令得范文嘉心疼起来。她有些犹豫地伸出手,揉了揉那少年的头发:“珠珠,能听你唱这么好听的歌,姐姐的运气真好。那楼里是教你唱歌的老师吗?他是什么人呀?”
扎西微笑:“姐姐,不是我不想说,是不能说。等到以后有机会吧。太晚了,我送你回去。柏然哥哥和少华哥哥他们该着急了。”
月色如洗,直照在那少年乌黑挺直的短发上。范文嘉情不自禁地转头看他,只觉得这少年喇嘛与她有说不出的投缘。但那缘分却又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她恨不能挑开它,看他那双极深遂的眸子里到底藏着些什么。
但仿佛又有些害怕似的。
虽然只是十六七岁的孩子,但愈是沉默地并肩往下走,愈感到某种极沉着的力量在身际簇拥着她。若即若离,既是大温暖,亦是大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