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园”内有着一种与平日不同的气氛。
异乎寻常的静谧,看不见奔里奔外的家仆,苏东禾和苏太太不知所踪,范文嘉同样如此。唯有姓张的管家一脸灰败之色将我迎进门去,支吾着不知所云。幸好柏然还在,正一个人窝在书房里。
我推门进去时,留声机里正流淌出周璇唱的《四季歌》。那家伙背转身面朝书桌后的那扇大窗,尽管帘幕低垂,却仍有日光从未完全合拢的窗帘后安静地透入。歌声绵软悠长,颇生时光返还之感。苏柏然抱着双臂,右手食指轻敲,像是在打着节奏。
这倒反常,不像是往日里只沉迷于数学的苏大公子。
“你也看了袁牧之拍的《马路天使》啦?”我笑吟吟地开口道。柏然骤然回过头来。
素来冷静的他,双颊竟刹那间涨得通红,双手瞬间紧握,竟是一副喜从天降激动得不能自持的样子。
“少华,你终于回来啦!”他踉跄地甩开座椅,快步上前来攀住了我的肩,一把将我搂入怀中。
我们紧紧地拥抱,同时听见对方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不知为何,我竟然有热泪上涌的冲动。
半晌,他松开我,红潮退尽的脸上重新挂起我所熟悉的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
“我听说你在成都,开战斗机的,真了不起。怎么有空回重庆?”
“我受伤啦!”我摘下军帽往沙发上一扔,顺势坐下:“我那架飞机上次差点被击落,好不容易迫降下来,人家把我抬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到处都是伤,那叫一个英勇无畏呀。这里……”我指指脑袋,“有碎掉的弹片,取不出来,压迫视神经,有时会头痛。这倒也没什么,但就怕偶尔会突发性失明。可能还有些我也不太清楚的古怪症状,比方说明明是一个苏柏然,偏偏看成两个。”
他哈哈一笑:“那现在你看到的是一个苏柏然还是两个?”
我也笑:“一个,没问题。但其他的那几位我可是一个没见到。今天晚上可别说只有你给我接风。”
他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我爸我妈,还有我那小姨子,嘿嘿,都在。只是大家都躲起来不见人,那也好得很。唉,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的感慨。我好奇地望着柏然,一心盼他把话说清楚。不料他又岔开话题去:“那你这次回来能呆多久?”
“一个月吧。医生让我静养两个月,大概还是想等我身体恢复一些之后做手术把弹片取出来,总不能让我这爱国忠良铁血战士就这么忽明忽暗吧。但我打算下个月初回成都,这开飞机的活儿可不能丢久了,怕手生。”
一边说一边四处环顾。书房里一切未变,书桌上的混乱与狼藉亦一如往前,这时一份帖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长男:庚戌年,壬午月,甲寅日,未时。
三女:癸丑年,已未月,丁亥日,申时。”
分明是一份生辰八字的算帖。我掐指一算,那“长男”十之###就是这位苏大公子。
“为你求亲问卦哪?”我含笑问道:“不知是这‘三女’是哪一家的千金大小姐呀?你的眼光只怕高得吓死人。”
原本只是句玩笑话,却不料苏柏然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再过一忽儿,怒色渐消,哀伤渐起,他凄然一笑坐下,自嘲般道:“谁家小姐嫁给我姓苏的,都只能怪命不好。我谁也不敢去祸害,要害也只能害自家人。这位‘三女’呵,还能是谁?范文嘉呗!”
我的头嗡的一声,颇有些像是我那架战斗机被炮弹击中时的天晕地旋之感。
“范文嘉?范小姨子?”我瞪大双眼看他,指望从柏然脸上看出些说谎话的痕迹来。“你父亲会同意让你娶你母亲的妹子过门?”
他苦笑:“你这可料错了。让我娶范文嘉,恰好就是我父亲的意思。”
我不说话,继续瞪视他。
柏然亦保持沉默。我们相对而坐,我瞪着他,他瞪着自己的双手,恰似两尊石像。
等到柏然重新开口时,我忽然知道,那些在他那张平静面孔后面隐藏了许久许久的秘密与苦痛,终于到了一吐方休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