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觉日头西移,一整个下午匆匆过去,戏已唱罢,众位茶客意犹未尽地起身闲聊着离开。我坐了一下午,也觉得累,心里头又说不出的滋味,想走又不想走似的,便慢吞吞地在桌上搁下茶钱,转身待走。这时后台的布帘一挑,方才那个变脸的戏子出来,还是一副花花绿绿上满油彩的面孔。我正叫上范文嘉打算出门,那戏子却向前两步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客气着道了两句歉,正待避开他,却忽然见那戏子连连摇手,似乎拼命想让我留下来。我颇有几分奇怪,着意往他脸上看。只是他站的那位置恰好背光,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侧开几步,这下子看清了。”
“他双眼晶莹,噙着泪,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满眼求恳的表情。嘴一张一合,慢吞吞地,仿佛在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音,只在喉间‘啊啊’的哑叫。我仔细辩认,那竟是不断重复的三个字,‘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
“恰恰就是在七八年前,在苏州的那所疗养院里,被捆缚起来的明允张开嘴无声无息向我求恳的唇语:‘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
“我该怎样向你描述呢?我只觉得,从脚底,一直到头顶心,忽然一下子就像是被一股极冷的寒流疾穿而过,血液四肢全都结起冰来。但背心又仿佛在发着热,汗水一直一直往身体外冒。我腿脚发软,摇摇欲坠地扶着桌沿,虚眯着眼睛说不出话。那种一阵发冷一阵发热的感觉倒有些像是传说中的疟疾。事后范文嘉说,从未见过我的脸色变得如此难看,竟然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张脆弱的白纸,惨然、苍白,皮肤下的蓝色毛细血管一下子凸显出来,清晰无比。她一把抓住我,担心我跌倒在地。事实上我的确需要她的搀扶,因为我只扶着桌沿呆呆地站立了一小会儿,忽然就一头往地上栽去,幸好范文嘉事先有准备,否则我一跤准是摔得头痛血流。我这么个大男人,竟然生平头一次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