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赵主任!”
郑明看看鸡腿儿已然要耍单儿了,连忙拿起仅剩的那只鸡翅膀咬了一小口,又放回到桌上,那意思有点儿像满人的跑马占荒。
“咱们印刷厂办公室里各位的外号是不是你的大作”
赵老师掩饰住嘴角的得意之色,顺便消灭了几片酱牛肉,然后慢条斯礼地接过郑明递过来的餐巾纸,擦了擦由于酱牛肉的滋润而显得肥嘟噜的大嘴,又向上推了推那令他无比自豪的眼镜。郑明知道,朗诵就要开始了。
“郑明你说,他们能怪我起外号吗范老师干什么不好非干统计,一省略不就成‘饭桶’了么;小樊她非要当会计,那自然是‘樊哙’了;最可气的是尚小云,非跟我争这个调度,结果只能是‘上吊’嘛。”三片酱牛肉又壮烈牺牲。
郑明故作恍然大悟:“啊!怪不得你老兄这么能造,原来是祖上留下的阴德呀,理解!非常理解!”
赵老师知道郑明的潜台词没说出来,春节联欢厂长非请他也去,令他十分有看法。最可气的是他竟然在出节目时给自己起外号,把红眼病和我赵宏雁联系到一起,还惹得办室的崽子们一顿开怀大笑。一想到此,他的脸马上如冬日里新出炉的驴粪一般,挂上了一层霜。
“我说郑明,百家姓的第一个字儿是啥宋朝的皇帝又姓啥”
郑明知道自己无意间又捅了马蜂窝,心说:我应该拍马屁呀,怎么又他妈的拍马蹄子上了呢不过,此刻他不想认输,哼!大庆的事儿你小子还没弄明白呢,老子犯不着天天给你嗑头。心里想着的心事可跟嘴上的话不同,明显的低了许多:“我记得秦始皇旁边有个赵高,对了,那个《暴风骤雨》里有个正面人物,叫啥来着……对,赵光腚,还有个赵本山呢,嘿嘿……”
赵老师听出郑明的弦外音儿了,心道:你小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不过我用不着跟你这下里巴人计较。想到此,脸色如六月里的天气一般,由阴转多云又转晴,继尔变得灿烂起来:“我说郑明啊,难怪你叫郑大头!你的三扁四不圆的大脑袋里都装些什么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咱们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化,怎么从你嘴里出来就变味儿了呢”
郑明对任何人笑他那三扁四不圆的大脑袋都不感冒,这也是他从小练就的本领,并且他那端正的脸上似乎永远保留着天真无邪。倾听完赵老师的高论,连忙就坡下驴地解释:“赵老师你别介意,我这人姓错了,我应该姓反,你应该姓郑,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可不是想占你的便宜。兄弟我上半截长,下半截短,再配上这么个三扁四不圆的脑袋瓜子,本来应该再添点儿什么罗锅或是斗鸡眼儿三瓣儿嘴什么的,可是老天爷可怜我,给了我一张哪吒般的娃娃脸,再加上‘二人转’看多了,不伦不类的,不像你赵老师,干什么事儿都像在厕所里放屁一样――鸣(名)正言顺。”
赵老师刚要说什么,郑明忙给他倒酒,脸上赔起笑脸,接着说:“赵兄,兄弟我这是刁德一说话,你可别当真,不过说起学历来,恐怕咱们厂长也不过是个中专吧。”
赵老师明白郑明的意思,心说:妈的,打我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哼!今后别犯在我的手里,不然……可他的脸上并未露出什么不高兴来,顺着郑明的话题接了下去。
“是倒是,可厂长那时代能考上中专也是凤毛鳞角了,听厂长说他当年考中专是为了能尽快地挣钱,不过他可是哈工大的进修生,也相当于大专的文凭呢。”
“唉!”
郑明长叹了一口气:“都怪我那榆木脑袋的老爹,满脑子的反动言论,在他眼里,文化就是右派、反革命,弄得我初中刚毕业就……我要是能……能也不行,我这脑袋太笨,跟棉裤腰似的,估计也弄不出什么‘甜酸’来。”
“你不是什么文学联合会的会员吗听说你还挣过稿费……”。
“别……别,千万别提,赵主任,赵先生,现在可是九十年代,海南都变省了,听北京的一位大作家说,北京的流氓都当作家去了,别看我这人长得不怎么样,咱可是正装儿的农民后代,咱还是老老实实地养家糊口、柴米油盐吧。”
赵老师一脸的子承子曰,仿佛他对面的郑明是他的学生:“郑明,我看你名字也起错了,你应该叫郑不明,学而优则仕,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些至理名言你怎么一句也不记,三十而立……”
郑明连忙插嘴:“老哥,你饶我了吧,俺们这疙瘩都是这风俗。俗嘛,当然和你这雅是对立的,没高山就显不出平地来,你说是不”
赵老师文致彬彬地打了个饱嗝,不断忙碌着的筷子难得地停下来,又是一番语重心长。
“郑明,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也许你听过,也许没听过,不过挺有意思。说有个老师,到农村遇见了一个放羊的,老师问:‘你放羊干啥呀’放羊人答:‘挣钱’。‘挣钱干啥’‘娶媳妇。’‘娶媳妇干啥’‘生儿子’。‘生儿子干啥’‘放羊。’老师非常感慨,层次呀!”
看着赵老师那神态,郑明突然想起当年他的化学老师来,想想什么都不差,就差性别。心生一阵厌恶,但还是忍住不快,把快溜出嘴的许多言语都咽了下去,换上几句如他那三扁四不圆的脑袋一般的话来:“赵老师,我知道你的好意,你文化层次高,这也是陈佩斯脑袋上的臭虫――明摆着的。你放心,今后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并且这次我一定做好你的办公室主任,保证好你的上通下畅,为这个咱们干一杯。”
赵老师捏着酒杯,眯起眼来,尽可能地向耳朵根儿移动嘴角:“嘿嘿,话粗理不粗。”举杯一饮而尽。
郑明连忙给赵老师满酒,一看,白酒早喝光了,菜儿也弄得七零八落。赵老师的眼睛有点发涩地拼命转了几转,调过头去喊推着售货车的服务员:“喂!来几瓶啤酒。”郑明忙放下手里的空酒瓶子,伸直了腰,从裤兜里掏出钱来。他知道这位仁兄的酒量,不喝个沟满壕平是不会罢手的。
“赵老师,咱可说好了,买了你喝,那玩意儿太臊,我一喝就直上厕所。”
“臊才好,喝的就是这个味儿,告诉你郑明,咱到大庆你再看我老赵的本领,哼!”
“不用,上次我就领教了!赵老师,两杯富裕老窖我都喝了,再喝可没地儿装了,你可别再像上次咱们喝酒似的,喝得我连北都找不着。”
“你不喝那好,来两瓶解解渴吧。”那只被郑明咬了一口的鸡翅膀也一扇一扇地飞进了赵老师的嘴里,吐出来的鸡骨头里还夹着对郑明的数落:“郑明……我不白吃你,呸!这骨头……你知道大庆的市场多大你知道铁人中学吗呸!比咱的齐师院小点儿不多。我媳妇的表舅帮你卖的货还不到大庆的百分之几,大庆的单位可不像咱齐市,学校搞点儿福利能把校长吓出屁来。铁人中学冬天让学生浇个滑冰场,每个老师分五百,哪像咱局的学校,穷得不像个人样儿,年年找咱们厂子拉赞助。人家是礼拜一三五发水果,二四六发肉蛋,我说没事儿保证没事儿,吴老板回南方发货去了,这次我保证你让看看人家是怎么做买卖的。不过到时候你小子可别赖账,咱俩说好的那事儿,再加上这次……你可得说话算话。”
郑明连忙强打精神:“赵老师您放心,上次是上次,咱一码归一码,这次只要货款及时回笼,我答应你的绝不食言,况且咱这字贴卖了一年多,办公室的哪位老师我也没亏待,人家不吱声,咱也照给不误。只要这次能达到目的,另加的那份心意和你那点儿小事儿我是保证圆满。赵老师,我特别喜欢你的爽快,不像咱办公室的那几位,帮我忙还拉不开脸儿要回扣,哪次都是我把钱包好了,偷偷地给塞进兜里。咱就是亲兄弟明算账,这才像咱东北人嘛。”
赵老师听到此处,忙举起手中的啤酒瓶子来:“当然,我对你办事是一百个放心,你这人除了嘴有点毛病之外,别的方面都可以。说实话,刚开始你到厂子来搞合作的时候,我倒对你还真有点儿看法,不过你鼓捣的这个玩意儿还真行,不但把厂长吸引住了,还让俺们多开了不少的奖金,我说你那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是不是咱们墙上刮的那什么八零三涂料”
“八零三太复杂了,我这破玩意儿顶多算具二百五,跟你这衬衫一个价。”
赵老师一脸的不屑:“郑明,你这大脑袋里又想冒出什么嘎咕玩意儿吧”
郑明连忙庄重起来:“赵老师,我这脑袋小时候得过脑炎,好不容易治好了,上小学的时候淘气扒驴车,不小心让驴踢了一脚;刚好了没几天儿,开门的时候没注意,又是让门弓子抽了一回;所以,成了现在这模样。那年我上北京见侯老先生,把他老人家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外星人访问一问才知道我想求师跟他学艺,吓得他一个劲儿地直躲,我趴在地上不起来,还是我妈把我给掐醒的……”
赵老师的嘴角又不由自主地扯到腮帮子上了:“哈哈哈……郑明,你能不能正经些……”
“正井在轱辘把底下呢,赵老师,咱们还是唠点儿别的,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个破嘴特坑人,听了两段相声就想学候宝林,看了几回《石头记》就想做曹雪芹。”
“不对,曹雪芹是《红楼梦》的作者,与《石头记》有啥关系”
“哈哈,哈哈哈……”
这回轮到郑明笑了。直笑得他江翻海倒、肠梗气虚,一佛出世、众佛升天,把个赵老师笑成了十二丈的弥勒,别说头脑,连肚脐眼儿都没够着。郑明对面的那位“女生”也笑得泪珠儿滚滚、娇气儿连连。眼看着赵老师就把吃进肚的猪肝儿、酱牛肉等憋到了脸上,肥嘟噜的大嘴成了茄子皮,激昂的嗓眼儿冒出来的音儿也低了八度:“郑明,你笑啥曹雪芹是《红楼梦》的作者,没错……”
“哈哈哈……石……头记,我看咱俩像《夜行记》……哈哈……”
“啥《夜行记》”抓住了一根稻草的赵老师拼命地把剑一般的目光挤回了眼眶,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瞬间成了无助的羔羊:“你看我这耳朵,咋还没听清……《夜行记》不是侯宝林的相声嘛,你看看……”你这人……
郑明赶忙收回笑声,抓过餐巾纸来擦眼泪,“赵老师你别见怪,是我没说清楚,咱们还是唠点儿别的吧,喝酒。”
二人默默喝酒。
静默了半天,郑明感到富裕老窖的醇香伴着酒劲儿窜遍了全身,又经方才的一阵大笑,无意间又为酒精的四处流窜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也就忘记了老婆时常在他耳边经常唠叨的叫唤雀儿没食吃的古训,更忘记了祸从口出的律条。他的破嘴里的那口银牙更加自由自在地哇啦起来:“赵老师,你说咱们局教办的人,包括公司的人我都认识了不少,像你这学问,这人品的人还真不多,我知道你刚才是逗我笑(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你说的笑话一般人儿听不懂,我明白,我也讲一个笑话:说有个摆渡的捎公,有一天遇着一个城里的老师,摆渡的看这位老师的斯文样儿非常羡慕,就跟这老师说:‘先生,你的命儿真好,托生个文化人儿,像我这狗命的,只好认倒霉。’那老师说:‘你别封建迷信,我也是属狗的。’‘啥’摆渡的非常生气,‘咱们同是属狗的,怎么你这好命我这孬命’老师说:‘我唬你干啥我是正月初三的生日,的确是属狗的。’摆渡的这下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郑故意顿了一下,刚要说,赵老师却接上话茬:“那摆渡的明白了,你是正月里出生,我是腊月里出生的,你是狗头,所以得以教(叫)为生,我是狗尾,只好靠摆过日子了,郑明,我接得对不对”
郑明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知道自己无意间又犯了个错误,但还是嘴角上翘,皮笑肉不笑地说:“赵老师你别介意,笑话嘛,就是说出来让人笑的。”
“我笑了吗”
“你……是没笑,不过我可以马上让你就笑。”
“好吧。”赵老师叉起双手,板起脸皮,顺便让一直蜷着的腿伸了伸直,等郑明的下文。刚想开口乐的旅客们也仿佛如刚要打个喷嚏又给憋回去了一样,痒痒的直难受。
郑明酒醒了一半儿,深怕再拍错了地方,又不太甘心,搜肚刮肠地寻思了半天,才找到了一朵刺儿梅:“赵老师你知道有那么个事吗说咱们省里有一个大官儿,到咱们这儿来检查工作,咱这地方现在的农村形势比城市要好得多,领导就去农村逛了逛,遇见一些个农民,便亲切地上前搭话。其中有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个六岁的男孩儿,领导爱抚地摸了摸小孩儿的光头问他:‘小朋友,你几岁了上学没有哇’小孩回答:‘你猜呢’领导一看那孩子也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就回答他:‘六岁’那小孩子回过头对他妈说:‘妈,这x养的猜得真准。’你慢慢喝,我去打点儿水。”
郑明说罢,起身端着茶杯向车门走,身后传来旅客们哈哈哈的笑声,其中当然也包含着赵老师那独具特色的朗笑。不用回头看,郑明知道肯定会有人一边笑一边擦眼泪。对面那位青年“女生”肯定也会流泪,当然不会是哭的,原来不哭也会有眼泪,这大概就是文人们常说的喜极而泣吧。
不等郑明打完水,车厢里的广播又响起了甜腻腻的女声:“旅客同志们,列车前方到站大庆车站,有下车的旅客请准备好,不要忘记自己的行李物品,前方到站――大庆车站,车站在列车运行方向的左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