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贞扯起袖子抹了抹眼睛,说道:“你姐夫屙血,再拖下去怕不行了,我想问你借两个钱。”家义心里松了口气,说:“就这事儿啊。你要多少?”家贞听他这一问,脸上的神情才略微有些舒展,试探地问:“两三块行吧?”
家义忙说:“行,行,我给你五块钱。”手刚伸进兜里,眼睛的余光瞥见门外站着几个人,正探头探脑往屋里张望,其中就有时常在会上给他提意见的岳老师,一个比谁都正派,看谁都不顺眼的女人。他心里一个激灵,发热的脑子立时冷下来,准备掏钱的手,像被蛇咬住的老鼠,缩在兜里再也动弹不得。他问家贞:“你咋想到来找我借钱?”家贞把草帽在手里快捏成一个卷,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就你还没啥负担。”
益生堂第一章(25)
家义痛苦地踌躇着,恨不得能有孙悟空那样的隐身术,可以让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或是化成一只虫子,进到家贞的肚子里和她说话。这个时候,他不便关门,开着门,又不便给钱。深秋的天气,他的鼻子上竟然已经有了毛毛汗。他听见自己跟自己撒谎说:“我这个月还没开支,拿不出钱,你再去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家贞的嘴唇像两片风中的叶子抖颤不已,目光里带着绝望和震惊,问道:“在你这儿都想不出办法,我还能去哪儿?”家义脑子里嗡嗡直响,硬着头皮说:“我实在是没有。张家咋样?他们那边不能帮你?”家贞摇摇头,撩起衣服的前襟把脸上的眼泪擦干,重新戴上草帽,说道:“我今儿来找你,对谁你也别说。”她的声音很冷,听得家义身上起了一阵寒颤。“五姐,你别怪我,我是真想不出办法。”
家贞哭似的凄惨一笑,说道:“我不怪你,我只怪自己的命不好。我忘了老话说的天干不望瓦片云,饿死不望娘家人。”走到门口又站住脚,背着身说:“从今往后,你就当我这个五姐已经死了。”出门时,她的左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身体扑跌出去。家义在屋里一声惊呼没喊出来,家贞已经踉跄着冲下两步台阶,幸好在石头场子里站住,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家义默默地看着家贞在视线里消失,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术,站在屋里,一步都动弹不得。
家贞低着头一口气走出学校,站在牌楼下面,四顾茫然,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去。出进的学生、老师都诧异地打量她,更使她无所适从。她把帽檐拉得盖住眼睛,想了想,决定去找益生堂原来的坐堂医生章达宣。
茅山开药铺有三种经营方式,一种只卖药,不行医;一种卖药兼行医;还有一种自己不行医,但在前堂设一案桌,请医上门诊病。这种叫坐堂医生。请不请坐堂医生,要看药铺的实力。他们和药家构成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医术好,来看病的人多,药铺就能多卖药。药品好,货真价实,医生开出的方子才能保证疗效,上门求诊的人才会超出同行。坐堂医生一般家在乡下,平日在铺子里吃住,逢年节才能回一趟家。也有的医生家在县城,早上吃过饭,就到某间药铺坐着喝茶,聊天。来人看病就看,有人请出诊就出诊。到时间回自己家吃饭,饭后再来。章达宣就属于这后一种情况。他是汪耀宗舅母的内侄,原在茅山商家集资兴办的慈善机构众善堂当坐堂医生。众善堂解散,他遂进了益生堂。因为医术好,人称章大仙,本名倒几乎被人忘了。他有个不丢人的嗜好:爱喝酒。而且一喝必醉,诊病的几个钱都用来换了酒,茅山很多人背后都叫他“酒盅里的医生”。所幸找他看病的人多,钱去了总有来的,他倒没为钱窘迫过。只是手里没有存钱,挂牌行医难以办到。他的性情又是天马行空,不愿为世事所累,当个坐堂医生,不受羁绊又衣食无忧,正好遂了他的心愿。
此人通经史,爱说笑,风趣幽默,为人耿介,又少循规蹈矩,高下人等都有交往,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茅山很多脍炙人口的打油诗都是他的创造。
他右脚有点残疾,走路一瘸一拐,也有人背地里称他章瘸子。茅山第一家照相馆开张那天,他第一个跑去照了相。照片洗出来,左看右看,横竖说不是自己,要求退钱。照相人知道他的脾气,嘻哈笑闹着,并不和他认真。他当下提笔就在照片背后写了一行小楷:是我非我,非我是我。是我何不理我?是我脚何不跛?写好了,揣在怀里,到处找朋友打趣。夫人说他:“你咋不怕丑?”他说:“丑的是他,与我何干。”
五四年冬,章达宣离开益生堂,回到家里给人看病。但在感情上,他和益生堂依然有着很深的牵连。家礼晚上关了铺子,也会隔三差五地揣上点酒,敲开他的门,两人就着一点花生米或是酸萝卜对饮。他一直住在祖上留下来的房子里。祖业在他手里没有得到拓展,也没有被他糟蹋。
家贞进门,他正在堂屋给人看病。家贞虽然戴着草帽,却被他一眼认出来。他右手三个指头放在病人腕上,微合双目,对家贞不易觉察地点点头。家贞把草帽拉得更低些,扣在眉头上,在墙角找个凳子坐下。听见章达宣对病人说:“你这是因气温下降,上焦燥化,导致久咳不愈。”遂开了方子,交待如何用药。病人连声称谢走了。章达宣示意家贞随他进厢房说话。
进了屋,章达宣对着门外喊:“倒杯茶来。”他指指靠门口的一把椅子说:“坐呀。”自己则坐在桌前的一只凳子上。家贞把草帽取下来搁在腿上,在椅子上落下半边屁股。
章达宣发现,几年不见,家贞变了许多。皮肤粗糙,干涩,唇色发暗,眼睛下面明显地带着两块阴影。这是长期精神抑郁、睡眠不足的征象。章达宣问:“屋里都还好吗?”家贞说:“多谢你费心,屋里都还好。”章达宣又问:“没回益生堂看看?”家贞说:“还没顾上。”
章达宣的小女儿国平端着一杯茶进来。家贞接了,也顾不得水烫不烫,端起来就是一大口,到了嘴里吸溜两下赶紧咽下去,舌头还是被烫木了,从嗓子到胃里也是热辣辣地。
章达宣问:“找我有事儿?”他猜测家贞是为病而来,否则不会不去益生堂而贸然登他的家门。家贞说:“我们当家的屙血,吃了好些药都不见好,求你救他一命。”章达宣说:“咋不领来看看?”家贞说:“他病得走不动,我们也怕给人添累赘。我们如今……从老屋里搬出来了。”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章达宣装做没听见,问道:“他是屙完屎后屙血,还是屙屎前?”家贞说:“是在后。”
益生堂第一章(26)
章达宣点点头,微合双目想了一会儿,就从抽屉里找出纸开方子。开完了,递给家贞。方子上有生地、甘草、白芍、当归、黄芩,还有其他几味药。家贞接在手里,看过了,想说什么,又犹豫着不能开口,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章达宣见她欲言又止的为难样儿,笑着问:“咋的?啥药用得不对?”他知道家贞在家时,有时也帮着制药,对药名药理都粗通一些。家贞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章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我连半个子儿都拿不出。”她窘得满脸通红,在家义那儿受到的羞辱还在心里压着没有消失,现在又不得不在从小熟悉的长辈面前露怯。她一口一口地喝着杯子里的茶水,借以忍回快要冲出嗓子的哭声。
章达宣立刻对着屋外喊:“倒水。”国平应声进来。章达宣把方子递给她,说道:“你去益生堂跑一趟,照这个方子抓五服药。就说是我要的,记上账,别的啥话不说,快去快回。”国平接了方子,二话不说就走了。
不大会儿工夫,国平转回来,手里提着五服药。家贞一看,正是益生堂的药包子。方方正正,用麻线一摞扎着,不漏药,不散包。包药的纸拿回去,两折四层,用水浸湿了,扣在药罐口上,不大不小,代做盖子,煎煮时既能漏气,又不药水。她在家时,不知看过多少这样的药包子。万没料到有一天,她吃益生堂的药,会付不起钱。
章达宣问国平:“谁给你抓的药?”国平瞟了家贞一眼,说道:“是汪大哥。”章达宣说:“他没问你啥?”国平说:“没有。我说是你要的,他啥也没问。”
章达宣找出一张旧报纸,把药再包一层,这才递给家贞。“药拿回去按时吃,这五服药下去,他应该没事了。”
家贞没想到柳暗花明,还能从章达宣这儿拿到救命的药,一时悲喜交加感激不尽。章达宣把她送到门口,说:“天凉了,你穿得太少。”家贞故作轻松地带泪一笑,说道:“春捂秋冻呗。”章达宣指指她脚下,叮嘱道:“有门槛,过细。”家贞的身影拐过街角不见了,章达宣突然一拍脑袋:“哎哟,看我这老糊涂!家贞大概还没吃饭呢。”
家贞那边儿还没到家,这边儿学校已经沸沸扬扬传开她找家义的事情。话传到阚书记耳朵里,阚书记立刻把家义叫到自己办公室谈话。
家义看见阚书记恨铁不成钢似的摇着头,脑袋嗡的一声,人就蒙了。
阚书记摇了半天头,才言辞恳切地开口说道:“小汪老师,你真糊涂!我平常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打水漂了?”家义像学生似的坐着,不敢抬头,也不作辩解。阚书记说:“这样吧,我召集个会,你在会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这回能不能在群众面前过关,就看你自己的态度了。”
会场设在文庙。阚书记讲完开场白,轮到家义自己起来做检查。中午从阚书记办公室出来,他脑袋一直蒙着还没清醒,又是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检讨错误,本来想好的词一下全忘了,憋了半天张不开口,一张口说的竟是:“我姐夫病了,我姐来找我是想借点钱……”
他的话音还没落,岳老师就站起来,很干脆地打断他。“一个扫地出门的地主,你还叫他姐夫?说明你跟那个家庭还是藕断丝连嘛。”家义赶紧解释道:“口误,口误。”岳老师穷追不舍:“你真的没给她钱?亲姐姐上门要钱你会不给?”家义说:“对天发誓,我真的没给。我已经背叛了家庭,他们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有人就反驳:“没有关系你还让她进门?”家义辩解说:“进是进了,可我既没给钱,也没说别的,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发了。让她进门的事儿不对,阚书记已经批评我了。我作检讨。”岳老师尖着嗓子问:“你是新社会的人民教师,暗地里还在和地主婆来往。你的屁股坐到哪去了?”
家义平常最不喜欢和她接近,觉得她表面正经,内里轻佻,对她总是退避三舍。这时听见她话说得不中听,忍不住小声顶她一句:“你说我屁股坐到哪儿了?除了坐在该坐的地方,我没往别的地方坐过。”
岳老师气得两道眉毛直竖起来,指着家义说:“你、你、你太不像话!简直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地主阶级的本性一点儿没改。”
阚书记一看局面有些像骂街了,赶紧出来圆场说:“汪家义同志在这件事儿上是非常糊涂,但是他今天的态度很好,对自己犯的错误没有遮遮掩掩,而且据我了解,他确实没有给姐姐钱。这说明啥问题?说明他还是有一定的觉悟。当然喽,我们也希望他吸取教训,今后再不犯类似的错误。”
旁边有人一看书记明显在替家义说话,忙站起来说:“岳老师有些地方也需要注意,比如前两天她骂一个工农学生是猪,就说明她对贫下中农缺乏感情。”会议的矛头戏剧性地转向岳老师,家义悄悄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家义在街上碰到玉芝。玉芝问他:“五姑娘上街,到屋里来问起你,我说你搬到学校去住了,她没去找你吧?”家义假装糊涂,说道:“没有啊,她啥时候回来的?”玉芝说:“有些日子了。问她有啥事儿没,她说没有。那天正好你大哥又不在屋里,我留她吃饭,她也不留。”家义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不留就不留吧,总不是屋里有事儿,急着回去。”玉芝说:“造孽哟。那天进门,喊我半天,我都没敢认。又瘦又黑,老苍苍的,哪像三四十的人?”家义窘迫地岔开话,问道:“你这是去哪儿?”玉芝说:“弄点豆腐渣,你大哥要吃合渣汤。你也回来吃吧。”家义连说:“不了,不了,我还有事儿。”
益生堂第一章(27)
10
一九五六年的新年快要到了。一进腊月,人们都守着火盆不愿离开。腊月初八,玉芝凑齐了糯米、小米、黄豆、绿豆、红豆、花生、红枣、板栗、莲子等###样杂粮,煮了一大锅腊八粥。又去街上割了两斤肉,让士云去请家义回来吃饭。家义说学校有事,没有回来。转眼就到了二十三,过小年了。今年家家敬灶神都有些马虎。玉芝做了几样小菜,酌了一小壶酒,由家礼一个人侍奉灶王爷吃喝完毕,等着他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
士云吃过饭,说是有事,独自出去了。士霞和士兰围着玉芝打转,等着吃灶饼。玉芝跟士霞说:“今天过小年,你去学校叫二爹回来吃饭。”士霞说:“叫士兰去吧,她最小,跑得快。”灶饼还没有吃到嘴,她不愿意离开。士兰赶紧说:“我才不去呢。你不就是想等我走了,一个人吃灶饼。”玉芝叨唠说:“大懒使小懒,使得翻白眼。一个个就会吃,啥事儿都指望不上。士霞明后年就要去中学念书,还指着二爹照顾呢,叫你喊他吃个饭都不愿意。”
家礼正从阁楼上往下搬东西。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过完小年,就要开始打扫厅堂准备过年了。雕花高背靠椅和雕花茶几平常都在楼上堆着,现在要搬下来,擦洗干净后在堂屋里摆放整齐。这套家具,是汪耀宗在世时置办的。用的都是上好的红木,雕着寿桃、蝙蝠。蝙蝠嘴里叼有两枚铜钱,寓意福在眼前。家具很沉,搬动很是费力。过去都是家礼和家义两人做这件事,现在家义不回来,家礼只能找孩子打下手。正巧看见士云进门,就喊她过去帮忙。
士云吃力地接过家礼从楼梯上递下来的椅子,不以为然地说:“这么重的东西,何苦要年年搬上搬下,不如放在楼下省事。”家礼说:“这是你爷爷留下的传家宝,天天摆着,还不两下就被你们弄坏了。”士云蹭了一身灰,不高兴地说:“我咋看不出是啥好东西。”用手在茶几上一抹,把手翻过来亮给家礼看,说:“都是灰。”
玉芝过来说:“士云,还是你去喊二爹,两个小的,一个都使不动。”士云说:“他不是说了学校有食堂嘛。”家礼说:“他不回来就算了,何必跑一趟又一趟的。”玉芝说:“今儿不是过小年吗?”
士云去了不大会儿,一个人回来了。玉芝问:“咋的,还是不回来?”士云说:“屋里没人,门锁了。”玉芝说:“学校放假了,他能去哪儿?”家礼说:“人家现如今是国家干部,去哪儿不一定要叫你知道。不用等他,吃了饭还有好些事儿要做呢。”士霞、士兰早已对灶饼垂涎欲滴,听了这句话,飞快跑到灶屋里,一人抢了一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因为有灶饼,特别得到孩子们的喜爱。
一家人正吃着饭,章达宣一瘸一拐地从外头进来,笑着说:“哟,都在吃灶王爷的好东西。”玉芝起身说:“章伯,你吃了没?快来烤火。”她搬了把椅子,放在火盆边,请章达宣坐。
家礼问:“年货都办齐了吧?”章达宣在椅子上坐下,脸上泛着一层微醺的红晕,说道:“都是他们在弄,我一概不管。只要不少了我的酒喝就行。”他把手上的纸包递给玉芝。“这是块腊肉,留着过年给孩子们打牙祭。”
玉芝客套道:“你留着自己吃呀,有啥好东西都想着我们。”章达宣说:“前一阵子,紫云乡来个男人看病,说是天一黑,眼睛就看不清东西,吃了不少方子都不见好,进城找我开了十几服药。前两天来,说是好了,非要送两块腊肉谢我。”
家礼一拍腿,像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我这儿也有点好东西,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