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部分阅读_益生堂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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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阅读(1 / 2)

魏学贤不错眼地看着那只鸡蛋,问家慧:“哪儿弄的?”家慧站在锅边盛饭,说道:“买的,有个人偷偷提到门口来卖。”魏学贤说:“这么贵的东西,咋不留给孩子们吃?”家慧说:“他们都吃了,这是给你留的。”

魏学贤喝着糊糊,筷子只朝咸菜夹,鸡蛋卧在上面,碰也不碰,像没看见。家慧夹起鸡蛋往他碗里送,魏学贤把碗往后一缩,鸡蛋叭一声落在地上。家慧嘴里说着:“你看你,你看你。”赶紧起身,把鸡蛋拈在手里,又是吹,又是拍,却无济于事,只得在水瓢里用清水涮涮。说:“他们真吃了,你咋不信?”魏学贤问道:“你吃没?”家慧点头说:“吃了,吃了。”

魏学贤盯着她眼睛看,家慧认真地笑着却还是没掩饰住脸上的不自然。魏学贤一口将鸡蛋咬去一半,剩下的一半搁回盘子,眼睛看着她。家慧无奈地叹口气,说:“好,我吃。”她把半个鸡蛋夹起来,咬了一口,剩下的忽一下伸进魏学贤碗里,怕他又往外夹,用筷子摁住。魏学贤低着头,把那半块鸡蛋吃下去了。

家慧等他把饭吃完,问道:“拿定主意没?”魏学贤说:“主意没变。”家慧说:“我就知道你是这话。”

魏学贤说:“你先听我分析分析。”他掰着手指头,轻声说:“抵死不下乡,最坏坏不过两宗事儿:一是挨批斗,二是街道上把粮本收了。头一宗我不怕,已经习惯了。后一宗难点。不过粮本收了,也不能说就没活路。粮食局买不到粮,就去黑市上吃高价。”

家慧大惊失色,说道:“高价粮哪是我们吃的。”魏学贤说:“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下乡是找死,留城是奔活。你是奔死,还是奔活?”家慧说:“我想奔活,可是活路都给人家断了。”

魏学贤去床边儿看看几个熟睡的孩子,说道:“洋洋头上的疮,还是要想办法治治。他都五六岁了,知道丑了。”家慧说:“是想给他治,可手里没两个钱,还要顾嘴。”魏学贤说:“不行弄个偏方看看。”家慧说:“前两天遇到章伯,他倒是说了个偏方,叫用鲜黄蒿汁抹。我一天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到哪去弄鲜黄蒿?”魏学贤说:“这我有办法。托挑煤的留心找一找,应该找得到。”

两人正说着话,屋顶棚上扑扑通通一阵乱响,是老鼠在活动。它们和人一样,越是没饭吃,越是繁殖得快,整天饿得到处找食。晚上在阁楼上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声大如同人在走路,几乎一夜不得安宁。

益生堂第二章(12)

家慧说:“这老鼠简直要吃人了。”

魏学贤没接话茬,打了水去外面冲脚。家慧撩开蚊帐正要上床,骇然发现一只老鼠竟伏在魏晨枕边,吓得她凄厉一声长叫。

魏学贤闻声,顺手抄起手边儿一根柴块跑进来。老鼠被惊得从床上跳下地,正巧跑到魏学贤脚跟前。魏学贤来不及细想,把手里的柴块狠狠扔过去,正好砸在老鼠身上。老鼠吱一声,躺在地上四肢抽搐。魏学贤像疯了一样,拾起地上柴块对着老鼠砸下去,老鼠已经成了一堆肉泥,他还在砸。家慧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他才气喘吁吁地罢手。

几个孩子在睡梦中被惊醒,魏晨在床上吓得大哭。魏学贤疾步跑到门外,把刚吃下的饭全吐了出来。家慧跟出去,看魏学贤还在干呕,回屋倒了杯水递给他。魏学贤厌恶地挥挥手,说:“快把那东西弄去丢了。”家慧问:“你今天这是咋了?把孩子们都吓坏了。”魏学贤摆摆手说:“别问了,赶紧去收拾。”

熄灯上床,家慧贴着魏学贤的身子躺下去,泪水慢慢从眼眶里溢出来,顺着消瘦的面颊钻进发际,又从发际钻出来,流进耳朵里。

魏学贤用肘子抵抵她,悄声说:“别哭了,听我给你哼个曲儿。”不等家慧应声,他忽然用女声唱道:

孙玉姣坐草堂双眉紧锁。

思一思,想一想,奴命太薄。

二八女坐门口有何不可?

料此地不会有什么风波。

家慧知道这是《拾玉镯》的段子,拿手推推他,说:“你啥时候会唱这一出?我还从没听你唱过。”魏学贤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会的还有,你再听。”他又接着悄声哼道:

稀奇古怪颠倒颠,

杀猪的今日做高官。

头上两把刮锅铲,

腰里捆了个捆人圈。

铲锅的铲来捆人的圈,

筒子鞋半截锅底子染。

两条长虫爬胸前,

踩人的鞋啊咬人的蛇。

贪官赃官浆子官,

欺压百姓的虎狼官。

杨朱做官黑心肝,

朱文进做官蛇蝎胆。

有一日见了你的面,

放你的黑血祭忠贤。

唱到最后一句,魏学贤声音高扬。家慧连忙拦住他,说:“我看你是疯了,这时还有心唱戏。”魏学贤说:“没错,我是疯了。疯子和疯子相遇,就要看谁疯得彻底。”他躺在枕上给家慧讲了独臂人。他隐瞒了自己跳潭的细节,却对那个独臂人赞不绝口。家慧说:“等有机会了,我得去认这门亲戚。”

5

街道上依然不松懈地来人催着下乡。家慧万般无奈,背着魏学贤,偷偷去找家义。

家义见她消瘦得脱了形,头发又干又黄,像一把枯草顶在头上,往日白皙秀美的脸上,隐隐地有了不少黑斑。说话时喘息声很重,暴露了她身体的虚弱。他了解家慧的脾气,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向人开口。他答应说:“我去帮你找找人,能成不能成我不敢说。”家慧说:“成了当然万幸,不成,姐也不会怪你。我知道这是给你添麻烦的事儿。”

家慧的客气,让家义心里有些不自在。他思量来思量去,唯一的办法,只能去找梅秀玉。她现在随丈夫住在北大街城关镇院子里。这里原叫山陕馆,解放前一直是山西、陕西两省商行的会馆,解放后改作了城关镇政府的机关。前面办公,后院儿住家属。梅秀玉婚后好几年没出去做事,后来生了孩子,开销大了,丈夫把她安排进街道缝纫社当会计。

瞅着一个星期天,家义吃完早饭,挨到九点多钟,对李兰茹说是有事,一个人往北大街去了。他先到百货公司买了两斤水果糖,两斤散装饼干。这些东西不需要计划,不必找人批条子。

院子里有一群孩子在玩纸板。家义过去问:“你们知道梅秀玉住哪儿吗?”几个孩子都抬头看着他。其中一个大点儿的,用胳膊肘子把他身边一个男孩子一推。“找你妈的。”那孩子转过头,对着西边一排平房大声喊道:“妈,有人找你。”

西头最里间的平房里有个女人应了一声:“谁呀?”

家义心里立刻怦怦乱跳。他摸摸那孩子的头,笑着问:“你叫啥?”

那孩子大概不愿意在同伴面前被人这样抚爱,很不友好地把头一歪,给了家义一个脊梁。

家义走到开着的门前站住,不敢贸然进去。因为屋里光线暗,影影绰绰看见有个人在里面晃动。他问:“梅秀玉是住这儿吧?”

里面的人逆着光线出来,正是梅秀玉。生过两个孩子,她的身体在纤瘦之上,倒是平添了几分风韵。见了家义,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站在门口张嘴愣住。家义也有些窘,说:“你在屋里。”梅秀玉脸色绯红,说道:“在,在。”两只手在身前端着,不知怎么搁置才好。家义掩饰着窘迫,笑问道:“也不叫我进去坐坐?”梅秀玉闪身让出一条道,请他进了屋。

房间不大,一眼就能看出既是客厅,又是饭厅,还是孩子的卧室,显得很挤,却收拾得很干净。地上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家义把提来的东西搁在桌上,不等梅秀玉招呼,自己就在床前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梅秀玉从茶盘里拿出一只杯子,用开水烫了两遍,才拈了一撮茶叶放进去。倒完开水,心里明明想的是盖上杯盖儿,却鬼使神差地把个木头瓶塞子丢进杯里,慌乱之中呀了一声。家义忙说:“小心烫手。”梅秀玉一边说“不碍事”,一边跑到门外,忍痛把瓶盖儿拈起来。回屋重新又沏一杯茶放在桌上,然后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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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二章(13)

家义环顾房间的陈设,问道:“就你一个人在家?”梅秀玉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淡淡地说:“我们那个出去了。”家义呷了一口茶,眼睛瞟着梅秀玉说:“你还好吧?”梅秀玉扭过头,目光散漫地看着屋里某个角落,说道:“还好,多谢你费心。”家义一时没了词儿,不知下面该说什么。

自从在养兴谦后院分手到现在,他们这是第二次四目交会时四周一片安静。可是物是人非,时光把一切都改变了。养兴谦后院,他把梅秀玉的手揿在鱼缸沿上,情意绵绵地沉醉在她流动的眼波里,好像都已经是前世的事情。梅秀玉有了两个儿子,自己也已经有了女儿汪苏。两人各自和自己的伴侣生活在一起,虽平平淡淡,却也相安无事。可是坐在这间陌生的屋里,为什么心里那个最沉寂、最隐秘、最不敢触碰的地方,又像冬眠苏醒的野兽一样,开始蠢蠢欲动?那阵清虚、淡远的箫声,和着溶溶月色,又若有若无地在耳边回想。

家义突然问了句:“你还吹箫吗?”梅秀玉一时没听清他的话,怔忡地问道:“你说啥?”家义脸一热,说道:“你现在还吹箫吗?我听你吹过。”梅秀玉瞟了家义一眼,脸上若有若无地带了一丝笑意,问道:“你啥时候听过我吹箫?”家义说:“有一年的中秋。你吹的好像是《汉宫秋月》。”

梅秀玉用手抚着额头,像在竭力回忆。因为微倾着身子和头,她这副姿态带着说不出的优雅和随意。家义说:“当时我正在河滩上,听见从你家后花园传出的箫声,我猜想肯定是你。”

梅秀玉眼里闪出一丝怅然,轻轻吁口长气,说道:“现在,箫认得我,我已经不认得它了。”她眼波闪动着,右眉头的黑痣还是那样招人眼,只是眉梢略略有些下垂,过去又圆又亮的眼睛,如今变成两轮弯弯的半月,更添几分端庄和秀雅。

家义说:“一直想来看你,又怕不合适。每次在街上碰到了,也没机会说句话。”梅秀玉头一低,说道:“还有啥好说的,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家义眼睛盯着她额前垂下来的一绺头发,轻声问:“你还怪我吗?”

梅秀玉低着头,没有吱声,心里却在说:“你把我的心拿去,又顺手丢给别人,我到底该不该怪你呢?”这么自己对自己说着话,眼里的雾气就凝成水滴要溢出来。她假借倒水,站起来极快地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家义却把这个动作真切地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抽搐着疼了一下,问道:“他对你咋样?”梅秀玉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就说:“他是个厚道人,话不多,对我,对孩子都不错。就是爱喝个酒,只要有酒,百事不往心里去。”家义点头说:“人好就好。”

梅秀玉问:“你呢?你媳妇咋样?好像是北乡人吧?”家义问:“你认识她?”梅秀玉说:“她到我们缝纫社来做过衣服,是我结的账。说话挺大方,不小气。”家义说:“是,她人朴实得很。”

梅秀玉想到和家义在益生堂最后那次见面,益生堂的前厅,堂屋,天井,廊沿,还有镌刻着暗八仙的门扉,都一一在眼前浮现出来。那是家义的过去,也是她交织着痛苦和甜蜜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在这些往事里,有着她所有的第一次: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爱抚,第一次献上自己的初吻,第一次爱恋一个人又被这个人爱恋,第一次被抛弃……她的少女时代在那个时候就完结了,她不想把书翻到前面去重新再读一遍。她问:“你大哥他们都还好吗?”

家义脸上表情一顿,说:“我不常回去。”梅秀玉低声说:“你家老三的事儿我听说了。”家义问她:“你大哥咋样?”梅秀玉心情沉重地摇摇头,说道:“大家过得都不容易。我要不是找了他,现在还不知是个啥样。”停了停,又说了句:“我二哥把一家大小都害了。”

门外打纸板的男孩子们不知为什么争吵起来。一个骂:“我日你妈,你耍赖皮。”另一个回击:“你妈的x,哪个耍赖皮了?你才耍赖皮。”一会儿又没声了,听见一片声喊:“别打了,别打了。”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慌慌地跑进来喊:“妈,妈,他们打架了。”看见家义,愣了一下,站在门口。梅秀玉问:“有哥哥没?”那孩子答:“没有,哥哥在一边看。”梅秀玉指指外面说:“出去玩吧,我跟这叔叔说话。叫哥哥别打架。”孩子扭头又跑出去。

家义看着他的背影,说:“儿子长得像你。”梅秀玉抿嘴一笑,问:“你来是有事吧?”家义就把街道上多次逼魏学贤下乡,魏学贤又实在不能下的情况详细讲了一遍。梅秀玉说:“行,等他回来,我告诉他。”家义迟疑了一下,说:“别跟你爱人提他们跟我的关系,就说是你的一个街坊好了。”

梅秀玉突然笑了一下,点头说:“我知道该咋说。”家义问:“你笑啥?”梅秀玉笑着说:“你还是这么谨慎。”家义分不清这话是责备,还是赞许,表情有些尴尬。喝干了第三遍茶,他告辞出来。梅秀玉挽留道:“就在这儿吃饭吧。”家义明白这个挽留只是客套,两人都负载不了独处时情感对心灵的那份冲击。他说:“不打扰了,我回去还有事。”

临出门,梅秀玉指指他买的礼物。“来就来呗,还非要买点东西。”家义说:“我不知道你们那位能喝酒。”梅秀玉问:“我有了消息,咋跟你回话?”家义沉默了一会儿,说:“过两天,我到缝纫社去找你。”梅秀玉没有送他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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