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层的山坡上,耸立着清真寺的白色穹顶,在清朗澄澈的夏夜,与天上的明月一起,辉映着河滩上那一片片织锦似的菜畦。
观音阁大门洞开,里面漆黑如墨。阁里的香炉和观音塑像早被红卫兵的大锤击得四分五裂。观音倾倒在地,含笑睁着眼睛,带着一副洞知天下的超然与恬淡。红卫兵嬉笑着,恶作剧地在上面浇上小便。尿液顺着观音的脸流下来,像两行污浊的眼泪。庙里若没了香火,就是一块恐怖之地。李兰茹前后找了一圈都没见家义的影子,汪苏吓得搂着她脖子,直喊:“妈妈,回家。”李兰茹说:“你往头顶上看,看天上的星星月亮。”汪苏抬起头,看见天上一弯月牙儿,像人眯缝着的睡眼。
李兰茹抱着她,绕观音阁又找了一圈,除了河水流动的声音,依然不见任何动静。正要上坡回去,隐约看见一个人顺着坡往这边走。她躲在黑暗里,搂着汪苏,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住了。
人影到了跟前,也在紧张地四下张望。李兰茹确定是家义,闪身从黑暗里出来,悄声说:“我们在这儿。”汪苏刚喊出一个爸字,嘴就被李兰茹捂上了。
家义快步走过来,默默地把汪苏接过去,贴在胸前搂着。李兰茹一句话没有,眼睛却已经湿了。家义从裤兜里掏出一沓东西递给她。“这是我的工资,你收好。”
两人找了个石阶坐下。汪苏偎在家义怀里,恐惧消失了,睡意袭上来。家义哄着她说:“睡吧,睡吧。”不一会儿就听见她呼吸均匀了。李兰茹说:“你们学校昨天来人找我了。”家义在夜色里侧头看着她,觉得脚下的土地一点点沉陷下去。李兰茹口气平淡地说:“你别怕。他们要我跟你划清界限。我不会的。”家义在黑暗里睁着眼,听着花溪河连绵不断的流动的水声,轻声说:“你要觉得跟我离了对你有好处,你就离。我不怪你。”
河岸边的柳树林子,在夜色里像边缘不清的晕染的水墨。偶尔有几只鸟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清晰悠长。李兰茹说:“我是怕你怪我,才不同意划清界限吗?”她靠在家义肩上,说:“我去学校看过大字报了。他们说的问题我都知道。”家义赶紧说:“那些事我一件都没做过。你跟我生活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李兰茹说:“你既然有这个话,我就信你,我等你把问题弄清楚。”家义绝望地说:“等我的事情弄清楚,恐怕石头都要开花。”李兰茹说:“石头开不开花我不管。我从小见过河沟涨水。水一来,啥都淹了。水一退,啥又都出来了。”家义说:“你太幼稚了,你以为这是河沟涨水吗?”李兰茹问:“你的意思是叫我不再等了?”家义低头去看汪苏。夜深风凉。汪苏在睡梦里紧紧贴着他。
李兰茹把他扳过来,在夜色里盯着他的眼睛。家义不敢看她,目光躲闪着。就是这一躲,让李兰茹看出他没有说出的心思。李兰茹看着被夜色覆盖的菜畦,突然感到浑身没有四两力。汪家有个媳妇七年前就死在脚下这片园子里,南门街的人都知道她是被丈夫要了去的。甚至有人说,曾在夜间看到过她,穿着一身白衣,在菜畦间游走哭泣。然后顺着花溪河,直往西走。难道自己将要成为汪家第二个寡妇?难道母亲砸锅卖铁换来的一切,真要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家义听见她哭,心里更加绝望。他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汪苏在他怀里动了动,口齿不清地嘟哝了一句:“妈妈。”
李兰茹突然发狠似的站起来,说:“行,想死都去死。两个孩子该咋的咋的,我也不管了。”家义看着眼前一片无边的黑暗,哀叹道:“你别怪我。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李兰茹说:“你是男人,你撑不下去,我就撑得下去了?你以为我没被人架飞机,没在外头游街,日子就比你好过?光是看看那些人的眼光,就能让你死一百次,一千次。”她已经开始出现幻听,耳边时不时会炸响一声“打倒汪家义”的口号。她领孩子去食堂吃饭,事务长说:“汪家义的孩子以后不能在这儿吃饭了。”她跟汪苏在街上走,总有人冲着她的背影吐唾沫。
家义更紧地搂着汪苏,说:“我现在啥都没了,你叫我怎么撑下去?”李兰茹说:“你咋能说啥都没了,难道我和孩子不是你的亲人?”因为怕人听见,两人都把声音憋着,话句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充满了凶狠。
汪苏在家义怀里睡得对一切都浑然不知。李兰茹坐下去,把家义一只胳膊抱在怀里,声音低缓地说:“我知道你难。可如今又有几个不难的。你大哥屋里被抄了,你嫂子大病一场。还有你四姐,弱不禁风的一个人,拖着你弟弟那个孤儿,像牛马一样下力。你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再出点事,叫这么多人咋活?”家义辩解说:“我不死,他们也不会比现在活得好。”李兰茹说:“你死了,他们就比现在活得好了?你忘了你们老三死后,你弟媳妇有多惨?”家义把脸贴着汪苏,低头不吱声。
益生堂第二章(25)
远远地,风吹着杨树林发出的哗啦啦的树闲地踱着步子。她把五毛钱拿回家,不敢直接递给母亲,而是悄悄放在灶台上。
上学走的前一晚,母亲对她说:“宁在树下栽树,不在人下为人。你若不奔出个人样,就别再回来。”谁知没等李兰茹毕业,母亲就患胃癌去世了。李兰茹相信,是痛苦和羞辱在内心积郁得太久,最终要了母亲的性命。
坟修在一片花栎树林里。暮归的小鸟在林子里叽叽啾啾地叫着,交换着外出一天的所见所闻,更衬得四周一片寂静。坟沿四围垒的石块上,长着厚厚的青苔。坟头上的蒿草高高低低,细茎瘦长地在晚风中摇曳着。
李兰茹把一个白面馒头放在坟头的小门洞里,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然后背靠坟头坐下,像偎在母亲怀里一样,把头埋在两腿间,放声大哭。惊得一林子的鸟,扑哧哧乱飞。村落离得很远,除了这些小鸟,她不会惊动任何人。在母亲面前,她不再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需要表现得坚强和镇静。她自己成了一个孩子,可以把一切委屈、恐惧和痛苦都宣泄出来,不必有任何掩饰。
暮色像薄纱一样笼罩了林子,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收工的人们开始做晚饭了。李兰茹站起身,在母亲坟上培了最后一把土。这时,坟头上的蒿草突然狂乱地摇曳起来。李兰茹抬起头,树上的叶子静止不动,鸟也没了声息,蒿草却像被一阵疾风吹得来回摆动。李兰茹怔怔地站着,眼睛直直地看着那一丛狂摆乱舞的蒿草,一下扑在坟上,重又大哭起来。“妈,妈。”她哀哀地叫着,把手指抠进冰冷的石缝里,心里就像有一把钝刀子,正在把五脏六腑一块块往下切割。
等她到家,两个孩子已经在老于床上睡着了。老于看她浑身的土,眼神中略有些诧异,但什么也没问,帮她抱着汪苏,送她们回屋睡觉。
一转眼,李兰茹在李家梁子已经住了四个月。她回来时正是四月末,现在天气已经很热了。林业站的场院里,除了放倒的圆木,没有一棵站着的绿树。又是好长时间没有下雨,泥土地的场子都晒得发了白。她的肚子明显突现出来,行走都不方便,再也无力照顾两个孩子。汪若被送回城里,重新寄放在幼儿园。
这天,她和老于在场院里搬木头。大腿粗的木头,两人一头一个,一边搬一边数数。老于搬大头,让她搬小头。她戴顶草帽,搬一会儿木头须得直起腰休息一下。一件蓝布衣服,两肩和背上都是白白的汗碱印子。汪苏站在一边,小脸热得红通通的,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李兰茹说:“你站在大太阳地里不嫌晒?快到屋檐底下躲着。”汪苏眯着眼哭叫:“我肚子饿。”李兰茹看见太阳底下,自己的影子成了一团,知道已经是中午了,就说:“大姨昨天送来的馍馍,你去吃一个。”汪苏在太阳地里站了半天,等的就是这句话。李兰茹话没落音,她转身就往屋里跑。许是热昏了,又加跑得急,一脚绊在地上,人整个儿摔出去,脑袋正好磕在屋檐下的青石沿上。李兰茹听见她凄厉的一声惨叫,和老于连忙丢下木头跑过去,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见她额头上裂开两寸长一个口子,里面的骨头白茬茬地露出来。血像愣了一会儿神,然后才开始汩汩地往外冒。汪苏的脑袋片刻间成了一个血葫芦。
李兰茹一把捂在伤口上,哑着嗓子直喊:“天哪,天哪!”老于喊着:“快送医院,快送医院。”顺手抽下脖子上的毛巾,把汪苏包起来就往外跑。李兰茹拖着大肚子,不知哪来一股劲,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老于后面。路边行人看两个大人神色惊慌地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孩子,都吓得往一边闪。
到了卫生所,包汪苏的毛巾全部被血浸透,老于的半边衣服上,血水混着汗水,一起往下滴答。所里只有一个医生,上来就往伤口上撒消炎粉。白色的粉末一撒上去,立刻被血冲掉。再撒,又被冲掉。
李兰茹浑身筛糠似的抖着,急得哭喊道:“这样不行,要缝针!”医生也慌了,声音比李兰茹还大,就像迎风说话。“我们这儿缝不了,要到城里才行。”李兰茹身体抖得快要站不住,疯了一样喊:“等送到城里,我这孩子就没救了!”
还是老于镇静,说:“别慌,别慌,先把血止住。”医生说:“用云南白药行吧?”李兰茹哭着说:“还管它行不行,先用了再说。”一瓶云南白药撒在伤口上,终于把血止住了。医生说:“我先给她把伤口包上。你们赶紧搭车往城里送。”他在汪苏的脑袋上缠了厚厚一层绷带,边缠血边往外渗,不一会儿就红红地洇了一大块。汪苏疼得大声哭喊。老于哄她:“快别哭了,一哭又要流血。流血了,医生还要给你打针。”汪苏怕打针,虽然疼得厉害,却真不敢大声哭了,只是忍着痛小声哼哼。
益生堂第二章(29)
李兰茹和老于身上的衣服都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医生说:“要不是缠了绑带,你们三个人,都分不清是谁受了伤。”
老于抱着汪苏往回走,李兰茹手里拿着那条血毛巾跟在后面。有人认识李兰茹,在一边指指点点说:“那不是李家三女子吗?咋弄成这样?”要在以往,李兰茹会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自己钻进去。这会儿,她一身血渍,腾云驾雾一样,旁若无人地往前走着,边走边流眼泪。老于走在前面,听她在后面抽抽搭搭的,心里也是酸酸地不是滋味儿。
李家梁子没有汽车站,汽车站在七八里外的镇上,而且一天只有一班往返。老于说:“今儿只有挨一夜了,明儿一早我就去汽车站买票。”
因为失血过多,汪苏的面部开始浮肿,到下半夜,眼睛已经肿得眯缝在一起。李兰茹心急如焚,一会儿看看窗外的天色,一会儿竖起耳朵听听有没有鸡叫。像是过了一世那样漫长,李兰茹终于听见老于开自己的房门。她知道老于是要赶早去汽车站买票。一天一班车,去晚了,票就买不到了。她看看闹钟,才刚刚四点。她站起来收拾东西,觉得像踩在棉絮上一样直打晃,身体轻飘飘地没有一点分量。两个人的分量,为什么会这么轻呢?她简直有些不明白。
刚过五点,她抱着汪苏坐在林业站门前的公路边等车来。汪苏已经完全肿得变了形,半睡半昏迷地躺在她怀里,也不知道饿了,时不时疼得嘤嘤叫唤。等了一顿饭的工夫,远远来了一辆车,车后拖着长长一道尘土。车到跟前,老于从车上跳下来,把娘俩让到车里他刚占的位置上坐下。
车上人很多,有些到城里走亲戚的人还带了鸡,缚在走道上,咯咯叫着。老于把李兰茹的行李在车上放好,说:“这边有我,你只管把孩子的伤治好,别急着回来。”李兰茹除了点头,说不出别的话,老于为她做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期望。
车在盘山公路上绕来绕去开了三个小时才到县城。李兰茹也顾不及找家义,抱着孩子直接往医院跑。医生打开伤口,问她:“啥时候摔的?”李兰茹说:“昨天。”医生脸一寒。“昨天摔的,现在才抱来?这会儿就是缝上针,头上也要落疤。”李兰茹无法解释,带着哭腔说:“怪我,都怪我!”
医生看她挺着大肚子,又是一脸的汗,问道:“你爱人呢?”李兰茹说:“他还不知道。”医生诧异地瞪着眼睛,李兰茹恨不得一头钻到地缝里去。
在家里只住了一天,李兰茹就要回李家梁子。家义看她瘦得脱了形,想留她多住几天。李兰茹说:“我是偷偷回来的,哪还敢多住?”家义就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搜出来递给她。李兰茹不接,说:“两个孩子现在都放在你这儿,你不用钱?”家义说:“用钱我再想办法。乡里鸡子好买,你把这钱拿去买几只鸡,炖了给自己补补。”李兰茹看他一眼,说:“还是你留着,苏苏换药还要花钱。”
李兰茹走进林业站大门,老于正一个人在院子里搬木头,看见她,吃了一惊,问道:“你咋这快就回来了?”
李兰茹进城的时候,因为注意力都在汪苏身上,没感觉什么不适。回来时,又累,心情又不好,一路上呕吐不止。下了车,人晕得简直站不住。
老于一看她的脸色,忙丢下手里活,过来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下碗面疙瘩。”李兰茹无力地说:“我啥都不想吃,只想喝水。”老于说:“你快歇着,我马上去倒。”
李兰茹刚在自己房间坐下,老于已经端着半碗水进来了。“这是凉开水,你先喝点儿。我去给你做饭。”李兰茹把水端起来,一气喝下几大口,发现老于端来的竟是糖水。老于平时很节省,每月的二两糖总是攒着舍不得吃,等月末回家带回去给孩子们。汪苏和汪若在时,他也从不拿出来。他家里有七个孩子,老大已经出嫁了,最小的才十岁。老于很巴家,针头线脑的小东西,都记得往家拿,但从不沾公家的,公私在他那儿分得十分清楚。糖水很甜,李兰茹却直想哭。她抬头看看老于,发现老于也正盯着她在看。四目相对时,老于赶紧把目光躲开。她感动地说了句:“你还放了糖。”老于红着脸说:“你先躺会儿,我做好饭给你端来。”
李兰茹靠在床上晕晕乎乎刚迷糊一会儿,老于端着一碗面疙瘩进来。李兰茹闻见饭香,才觉得饿了。刚才还说不吃,这会儿却风扫残云似的,很快把一碗饭吃光。老于说:“你一个人不吃,两个人都饿着。”
过了半个月,家义打电话来,说汪苏已经拆线,叫她不要操心。电话里嗤嗤拉拉全是杂音。家义在那边喊,她在这边喊,几乎喊得嗓子都哑了,才把一件事说清楚。
胎儿在一天天长大,李兰茹却觉得自己在一天天变轻,走路像踩在云上,飘飘忽忽地。拿镜子一照,里面一个脸色苍白、眼圈青黑、颧骨高耸、头发枯黄的女鬼正看着自己。老于不停地催她去医院看看,她总说没事儿。又过了一个月,她连抬腿过门槛的力气也没了,才到乡卫生院去找医生。
医生一看她的脸色,就叫去验血。结果出来,血色素只有五克。医生说:“你得住院。”李兰茹苦笑着说:“我恐怕住不了院。”医生说:“你必须得住院,这可是两条人命。”李兰茹想了想,说:“要是那样,就难为你给我开个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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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着病假条,李兰茹坐车回城去找单位领导请假。在单位把持实权的还是红卫兵,大小事情,都要交与他们定夺,真正的领导成了聋子耳朵。病假条递上去,红卫兵说要开会讨论。李兰茹就坐在隔壁屋里等结果。单位有个领导,妻子也姓李,和李兰茹沾点远亲。李兰茹听见他大着嗓门说:“想住院就叫她住呗,还讨论个啥。你们没看见她那张脸,白得跟石灰一样。要是搞出点啥事,可与我没有相干,我可是表了态的。”连唬带吓,红卫兵讨论不下去了,只得在李兰茹的病假条上歪歪扭扭签上字。
李兰茹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天天服硫酸亚铁,吃得胃里像刀绞似的疼。到预产期临近,血色素终于升到九克。可生产时,医生又说是横胎。大家都有些紧张,怕李兰茹扛不过这一关。家义站在产房外面,看见医生护士出出进进救火一样步履匆匆,觉得自己正站在一座独木桥上,四顾无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桥下面就是无底深渊,时间像停滞了一样漫长。
等到天黑,护士从产房抱着襁褓出来,对家义笑着说:“恭喜你,是个儿子。”李兰茹说:“两个女儿都是我取的名字,儿子的名由你取。”家义想了几天,找出一个“萱”字。解释说萱又名忘忧草,宜男,而且古人常以萱代指母亲。李兰茹怀这个儿子受尽艰难困苦,要让儿子永远记住。李兰茹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苦中取乐的意思,认为很好。儿子就叫了汪萱。
李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