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部分阅读_益生堂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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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阅读(2 / 2)

多少年后,当他已经做了三个孩子的父亲,才在一个意外的情况下知道自己的长子实际姓着别人的姓氏。这时他的心里已经一点浪漫也没了,他甚至不曾想过去见一见那个孩子。他只是纳闷:过去读的那些外国小说,只要是私生子,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一生下地就夭折了。为什么他见到的私生子,却个个长得这样皮实,像草籽一样,沾土就能活?

3

端阳吃新面。到了六月,地里的麦子都收了。金黄的麦田,收割以后,露出褐色的土地,像生产后的女人,又疲惫又满足地等待着新一轮的播种。家家都在盼着吃几顿新麦面馍馍。玉芝也说:“新麦面领回来,我先给你们烙一块火烧馍,再炖一锅西葫芦汤,叫你们好好饱餐一顿。”

麦子归仓,队里开始分粮食。汪家账上不但没有粮分,还倒欠队里十个工。家礼知道这都是因为玉芝春上得了场病。为看病,他找队上借了两次钱。加上玉芝和他年龄都大了,队里评的工分越来越低,士林还小,只能挣四个工分。一家人几乎就靠士兰一个人吃饭。

她已经二十三岁。在乡下,这样年纪的姑娘早成家有了两三个孩子,她却一直没有着落。也有人上门提亲,家境都不是太好,不是过去富,就是现在穷。有一家儿子左手长着六指,人还有点呆傻。士兰一听,气得在屋里哭喊:“我就是嫁给一头猪,也不会到他锅里去吃饭。”

家礼知道士兰从小就有主张,不愿强逼她。那些来提亲的人,分明带着一种屈尊的架势,也让他心里受不了。他问士兰:“这些提亲的你看不上,自己可有中意的吗?”士兰说:“我谁也不中意,就在屋里做个老姑娘。”家礼说:“你这样,叫我们做娘老子的不好想啊。”士兰鼻子酸酸的,却装做大咧咧的样子说:“有啥不好想的?我就这样,挺好。”

家礼找会计说了半天好话,会计才答应借给三十斤麦子。粮食扛回家,玉芝大感意外,说:“才这么点儿?”士兰呛了一句:“有这点就该烧高香了。没有劳力,又七病八灾的,还想咋样?”辛辛苦苦干一年,谁不巴望这一季的新麦面。有些劳力足的,还能从口里省下一些,给城里的亲戚送个十斤八斤的打打牙祭。

士林把那三十斤麦子扛到磨房磨了面回来,已经是晚上。玉芝默默接在手里,到厨房做饭去了。晚饭端上来,竟然是火烧馍加土豆汤。士兰说:“妈,就这点东西,你一顿做着吃了,月底咋弄?”玉芝像是做了亏心事,表情有些尴尬,期期艾艾地说:“我是想叫你们尝尝新。”士兰没好气地说:“这叫尝新?这叫死胀!”家礼训她:“做了就做了,嗦啥?”士林早就饥肠辘辘,看着焦黄的火烧馍,更是饥饿难耐,说道:“三姐,你要不吃,我可吃了。”士兰抢白他:“吃!吃!做活儿抵不上半个,吃起来一个顶俩。”

吃完了饭,士兰在厨房洗碗,玉芝在一边帮着收捡。一块火烧馍,除了士林,谁都舍不得多吃,到最后还剩一小块。玉芝用筛子小心盖在案板上,说:“这块馍明儿早晨不要留给士林,你自己把它吃了。屋里都靠你下力,吃不饱不行。”士兰随口答道:“还是给士林留着吧。会做的不如会吃的。”玉芝坐在灶门口收拾柴火。灶里没火。她的脸隐在黑暗里,整个人虚无得像一个影子。碗洗完了,士兰用清水把锅又刷一遍,叫再烧点水,说要洗头。玉芝说:“多添瓢水,我也跟着洗个澡。”士兰到前面去拿烧碱和肥皂。回来时,听见玉芝一个人自言自语:“活着是个拖累,死了还得拖累一回。”士兰问:“妈,你一个人在那儿叨咕啥?”玉芝从灶后站起来。“我去看看猪咋样了。”士兰说:“你不用去,我已经喂过了。”

益生堂第三章(14)

家礼和士林坐在外面的石头上乘凉,山里的夜风徐徐送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旷野寂静无息,黑黢黢的、连绵的群山,好像也在凉爽的晚风中睡去了。玉芝洗完澡,对外面三个人说:“你们再坐会儿,我先睡了。”家礼和士林都没吱声。士兰手里扇着扇子,说:“你先睡吧,我等头发干了再睡。”

第二天天还没亮,家礼就起来了。叫了两声玉芝。玉芝说:“我起不来,你让我再睡会儿。”士兰、士林随后也起来,三个人悄悄掩上门上工去了。

收工回来,远远看见厨房的烟囱还没冒烟,大门关着,笼里的鸡也没放出来。士兰说:“妈今儿咋睡得这么死?”她把锄头往墙根儿一靠,去厨房做饭。刚用水瓢往锅里加了半锅水,就听见家礼在那边喊起来,声音像撞见鬼一样锐利。

士兰抬腿就往外跑。跑到堂屋门口,士林也到了。两人抵在那儿有片刻谁也动不了。士林用力一挤,衣服在门链上挂得嗤啦一响,撕开一个大洞。两人脚跟脚跑进玉芝房里,看见蚊帐里影影绰绰似有个人半跪半靠着。细一看,才看清是玉芝。墙上有个挂农具的木楔子,离床有半人高。玉芝半跪着将自己挂在这根木楔子上。大概为了拉断脖子,她的身体保持着向前用力的姿势。

家礼站在那儿,嘴里啊啊着,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士兰嘶叫一声扑上去,将蚊帐一把从帐竿上扯下来。棉线撕断的声音如玉石碎裂。从玉芝脖子上拽下来的绳结,像一个大大的恐怖的句号。

家礼到队里报告,队里派了两个地主分子来帮忙料理后事。士林当天赶到城里给士云和士霞送信。家礼特意交代不要告诉家义和家慧。

士云、士霞傍晚就赶到了,一进屋,三姊妹就抱在一起痛哭。士云说:“到底为啥?咋奔六十的人了还走这条路?”士兰抽泣着把头天晚上的事一五一十细述一遍。士云不由得怪她:“你也是,说话只图嘴皮子痛快。妈比不得农村做惯了的,她在城里就已经百病缠身,你说她不该做净面吃,不等于说她有病拖累了你们。”士兰本就内疚得不行,现在又受了责备,索性放开嗓子大哭。

家礼坐在一边儿有些不忍,从中调和说:“你们当姐的别怪她了,这多年我们都是靠了她撑着。她说的也都是实话。”士兰听了这话,更是哭得凄楚。士云和士霞想到自己一年到头对家里少有过问,也不好意思再多说啥了。士云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她的丈夫谋了多少年的官职,现在好不容易坐上个副局长的位置,比原来更神气些。士霞的丈夫还在铁业社打铁,两人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她的婆婆一直觉得娶士霞是自己对汪家的一种恩赐,所以容不得士霞有一点儿怠慢,心里一不痛快了,就在儿子和媳妇之间挑些是非,似乎看见他们吵骂,自己可以趁机出口恶气。士霞这边儿却觉得自己一个初中生,如果不是时运不济,怎么会找你一个没文化的。两下里都觉得吃了亏,吵架自然是谁也不让谁。到士霞头胎生了儿子,丈夫看重些了,婆婆的威风才略有收敛。

当晚,有个女人提着一篮子新麦面馍馍来家吊丧。家礼不认识她,士兰却一眼就认出是给自己煮荷包蛋的女人。她在玉芝的棺材前鞠了两个躬,连筐带馍一起搁下就走了。

4

士霞回城,胳膊上戴着黑孝去上工。魏昊见了,惊愕地问她:“谁咋了?”士霞说:“我妈过世了。”魏昊说:“咋没听你说一声?连我妈都不知道。”士霞说:“士林来送信,我伯叫不要跟你们说。”魏昊糊涂了,问她:“为啥?”士霞抹着泪,悄声说:“我妈是吊死的。”

魏昊回去跟家慧和魏学贤一说,家慧当晚就跑到士霞这儿问情况。姑侄俩坐着说了半天话,抹了半天眼泪。家慧问:“你们也没告诉二叔?”士霞说:“跟他说干啥?他对我们,还不如对三姑屋里的儿子姑娘好。”家慧说:“你这么说二叔不合适,他是你的长辈。”士霞说:“他这个长辈啥时候管过我们?”家慧说:“他小时候管你们,你忘了。”

过了些日子,家慧在路上碰到汪苏,悄悄跟她说:“回去给你爸说,大妈过世了。”汪苏问:“哪个大妈?”家慧说:“你爸知道。”汪苏回去说:“我今儿在路上碰到四姑,她说大妈过世了。是不是下放的那个大妈?”家义说:“是她。”李兰茹问:“咋过世的?”汪苏摇头说:“四姑没说。看上去她挺难过的。”家义说:“她咋会不难过?她俩年龄差不多。”家义不知道家慧是从士霞那儿得到消息的,还以为大哥只给她送了凶信,唯独瞒着自己。如果是在六六年以前,他会暗自庆幸这种区别,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这种不同只会让他感到失落和疚悔。

汪苏说:“爸,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家义说:“啥事儿?说得这么正式。”汪苏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表格递给他。家义先看见表格上几个黑体大字,高兴地叫起来:“哟,我们汪苏要入团了。”等接着往下再看,脸色骤然变了。“你这填的是些啥?乱七八糟的!”他指着出身一栏里触目惊心的六七个“地主”,高声问:“谁叫你这样填的?不是跟你说过家庭出身填‘革干’吗?”汪苏紧张地红着脸,辩解说:“我原来填的是‘革干’,岳老师说不行。”家义问:“哪个岳老师?”汪苏说:“政教处的岳老师。”家义若有所思地说了句:“是她呀。”李兰茹问:“啥样一个人?为啥非把一锅清水搅成混汤?”汪苏在旁边,家义没敢细说。他不想让孩子知道那些过于复杂、似是而非的往事。他问:“岳老师还说了啥?”汪苏看看李兰茹,战战兢兢地说:“她说我还有个叔爹,五九年死的。叫我也填上。”

益生堂第三章(15)

李兰茹正在缝汪萱衣服上挂破的口子,气得跳起来骂了句:“放屁!”她从家义手里接过表格,看见家礼、家义、家慧和三个孩子名字后面全都填的是“地主”,只有自己是个“贫农”,一下就炸了。“一个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旧社会啥样儿都没见过,咋都成地主了?”一边说,一边把表格嚓嚓几下撕成碎片。

汪苏白天在学校受了岳老师一顿奚落,特别是岳老师眼里那种冷漠和讥讽,已经让她羞辱难当,本以为回家能了断此事,没曾想家义和李兰茹的反应如此强烈。眼看入团要成为泡影,不由委屈得眼泪刷刷往下直淌。

家义见她伤心的样子,口气缓和下来,说:“别哭了,爸爸知道不是你的错。”汪苏边哭边说:“老师……明天……就要我……交去。”李兰茹瞪着眼睛喊:“她叫你交,你就交啦?她要你吃屎,你吃不吃?”家义推着汪苏说:“走吧,走吧,别惹你妈生气。”汪苏走到桌前,不敢大声哭,憋气得用圆规在课本上密密麻麻扎出一片洞眼。

晚上睡下了,李兰茹脸朝墙,把背对着家义,不说话。家义小声说:“小孩子都有个上进心,你不该发这么大脾气。”李兰茹冷笑一声。“孩子有上进心,我就没有了?我自己的组织问题这么多年解决不了,都是因为啥?”她家里世代为农,组织上审查来审查去审查不出问题,就因为家义的社会关系,再加上六六年的固执,被人咬着不愿松口,入党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怨忿就慢慢在心里积郁成了气候。

家义不好再说什么,气恼地嘟噜道:“你怪我,我怪谁?当初你嫁给我,我啥也没瞒你。这会儿又后悔了?”李兰茹声音大起来。“咋了?我不该后悔?吃苦受冤一辈子,连委屈都不让人说说?”家义息事宁人地说:“好了,好了,算我对不起你们,都是我的错,行了吧?”顿一顿,又说:“难道我愿意这样?我受的委屈比你们少了?”李兰茹听到这句,不敢吱声了。两人背对背躺着,再也无话。

过了好久,家义以为李兰茹已经睡着了,却听她突然又冒出一句:“我也就气头上说了两句狠话,你就这样忍不下?”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背着身子干脆装睡。

第一批团员宣誓,汪苏被关在大门外面。晚上到家她只说肚子不舒服,不想吃饭。李兰茹喊她洗碗,她坐着不动,说:“汪若不能洗呀?我又没吃饭。”李兰茹说:“汪若的手破了,不能沾水。”汪苏说:“那叫汪萱洗。”李兰茹声音高了起来。“汪萱啥时候洗过碗?你赶紧给我出来。”汪苏一听这话,干脆上床躺着,赌气说:“我就是不洗。”

李兰茹从外屋跑进来,站在床边儿,嘶着嗓子喊:“你是真不洗还是假不洗?”汪苏脸冲墙,纹丝不动。

李兰茹四下一看,顺手在桌上操起一根鸡毛掸子,照着她的屁股狠命抽下去。汪苏疼得身体一抖,本能地用手去挡。鸡毛掸子再抽下去,就抽在手上,她立刻觉得每一个关节都碎裂了。

李兰茹一边抽一边骂:“今儿又是谁惹你了,你跟我这样犟?”汪苏躺在床上,无处可躲,屁股上、手上火辣辣地疼着。她已经很久没有挨过家义和李兰茹的打。李兰茹打她的屁股,更使她羞辱难当。她不知哪来的一股狠劲儿,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劈手夺下鸡毛掸子,两手向内一用力,咔嚓一声,掸子断成两截。她狂乱地撕扯着上面的鸡毛,脸上带着一种失去理智的狂野。屋里立刻扬起一片鸡毛。

李兰茹被彻底激怒了,左右看看,见窗台上有一只墨水瓶,想也不想,抓在手里就朝汪苏砸过去。汪苏闪身躲开。墨水瓶砸在墙上,绽开一朵深蓝色的花,四溅的墨水飞洒在床单上,墙上,桌上,和两个人的身上,这个局面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汪苏吓得怔在那儿不说话,一片鸡毛挂在鬓边,在她愤怒和惊愕的表情里掺进一丝戏谑的味道。

李兰茹红着两眼,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屋里左转右转,想再找个东西打汪苏,嘴里疯了似的喊:“我今儿非打死你不可!我要你这个冤家有啥用?”汪若和汪萱闻声跑进来,吓得在一边儿哇哇大哭。李兰茹嘶着嗓子吼:“我还没死呢,你们就在这儿哭丧。都给我滚出去。”

家义晚上回来,发现一屋子大大小小都不说话。汪苏面朝墙在床上躺着,好像在哭。问汪若墙上的墨水是谁弄的,汪若直拿眼睛看李兰茹。问李兰茹怎么回事儿,李兰茹垂着眼,也不吱声。愤怒平息过后,她意识到自己对汪苏下手太重,分明是把无名火烧在了孩子身上。

家义找头不找尾的,不好说啥,便去看汪苏。汪苏面朝墙躺着,一直在流泪。听到家义进来,身子更朝墙里挪挪,表示什么也不想跟人说。家义坐在床边儿,瞥见汪苏胳膊上有两道鲜红的血痕,想拉过来看看,被汪苏一甩手闪开。家义问:“又咋惹你妈怄气了?”汪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想死。”家义惊得一怔,没料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说出这等极端的话。正要说她,李兰茹在外屋发话了:“你想死?你知道你妈都想死过多少回了。”

一个个死字从李兰茹嘴里迸出来,听得家义心惊肉跳,在屋里虚张声势地吼道:“少说两句行不行?你现在咋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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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三章(16)

李兰茹在屋外反问:“我变成啥样了?”因为太瘦,她的两只大眼睛总像带着一丝惊恐和震怒。她的脾气越来越坏,在外面压抑着的情绪,往往就在几个孩子面前无所顾忌地发泄出来。发泄完了,要不一个人坐着发呆,要不就是向隅而泣。有时好几天跟谁都不说话。生汪萱以后,她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原状,贫血像魔鬼一样纠缠着她。头晕,经血过量,经期过长,心慌发闷,人瘦得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到医院检查,又查不出具体得了什么病。白血球指数低得只有一千,来去都像驾云,根本不是用两条腿在走。晚上往床上一躺,屋顶就开始旋转。转着转着,沉重的大木床变成一片树叶,轻飘飘地向着屋顶浮动。在床和屋顶之间,她自己的身体更轻薄得如一团柳絮,渐渐变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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