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展忽然低头:此时的他,还不能出手。这是一个局,这分明就又是一个局。出头的是个姓樊的小混混,但“灾星九动”的巫老大绝对远不过一射之地。而且,在那船的四周,必然已围得跟铁桶样的密。
京展小心地四处扫了扫。但他看不到巫老大,就像巫老大看不到自己。他们这样的人,只要不打算现身,是没有人看得到他们的。
但他猛地一抬眼,眼里黑压压的:哪怕这是一个局,他怎能容人这么折辱他一个堂下子弟!
他背脊一挺,猛地升起一股杀气来。这杀气逼得四周的人一惊,他们脸上先是现出惶恐,本盯着船桅的眼这时不由向身边梭巡过来,接着感到了这个戴斗笠挑粪桶汉子的不寻常,不管站着的、坐着的,不由都向两边挪去。
旁边本尽是挑脚汉子、船工与苦哈哈们,他们脸上半是茫然半是兴奋地在猜想,这个身上突露锋芒的汉子是谁?难道就是京展?那个传说中的京展?
只要还有一升半碗米的进项,就没人愿意惹这个黑老大。
但满开封城的苦哈哈们,却把斩经堂看做一种“保底”——要是连那一升半碗米都混没了,斩经堂就是他们的保底!
这股杀气凛然充沛,寻常人都觉得出来,更别说开王府的高手。只要一见那突然腾出来的空地,站在高处的人便一望可知了。只听得半空里传来一声“好!”一个人高声大笑道:“京展,你终于来了,你终于还是忍不住的!”
京展戴着一顶大檐的帽子,身子混在脚夫茶棚中,如不是这背脊一挺,杀气陡生,在如此拥挤的运河边,是断难有人认出他的。
但他终于发作。
京展一抬头,那顶帽子就已被他甩下。他的眼望向一个高高的桅杆,那桅杆上正站着一个人。
京展道:“巫毒?”他这么露着牙发怒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兽,嗜血搏命的兽。
——困兽。
巫毒是“灾星九动”里的老大。只见他人吊悬在高高的桅杆上,高声笑道:“京展,我就知道你忍不住。怎么,这运河边上才是你真正的栖身之地?你号称开封府第一黑道霸主,你我彼此慕名已久,咱们今天就来见个真章?”
京展一甩头,身子腾地站起。
满码头都是一怔。不管京展平时为人多御下严厉,但他、就是这一干挑脚汉子、拉船纤夫们心头真正的英雄。十多年了,终于有机会看到他出手了。人人心里都在狂跳,但人人心里都有兴奋。
那个被吊起在另一船桅上的斩经堂子弟忽然开口,大叫道:“京大哥,你不要管我。我这条命不值什么的。你的盛情我心领。但你快走,只要回过头,喘过这口气,你帮我一口一口咬死这帮小妇养的!”他目中已在喷火。
那混混跳了起来,一巴掌就掌在他的嘴上。
京展突然怒啸了。这十余年来,他虽不知多少次来到过这个码头上,不知多少次为人所见,但从来都是沉默的。几乎就没人认得他,更没有人见到过他这样的仰天怒啸。那声音像是一直在平原里流淌的运河水,虽遭千隔万阻,但、总还是那么一往无前地要向干涸里冲去!
京展的身子已飞腾而起,他冲向那个吊着受困子弟的船头。桅杆上的巫毒突然爆笑,他身子飞压而下,两个人在空中猛然对接,巫毒的大袖里扬起一片黑,那是他的“铁网阎罗”,江湖上不知多少好手就那么没头没脑死在他这片铁网里。
京展的身子不得已在运河上空一弯。然后,刃光,突溅而出的刃光。那名被缚子弟已流泪长叫道:“大哥!斩月轮!”
空中忽然有血溅下,众人都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只见京展与巫毒两人的身影已翻飞直上,一纵,已纵落在悬着那名斩经堂子弟的桅杆之上。两人手里都在亡命互搏,越升越高,直到桅顶最高一屋的横杆上。他们突然收手对立,各站一侧,中间隔了个挺挺的桅杆。
京展冷哼道:“不为开王府,你也早想杀我了吧?我知道以你的名头,本不屑于充当什么‘灾星九动’,但开王爷却以半个开封的盐课之利劝动了你。”巫毒冷笑道:“不错。你最近的举动别人不知道,我岂会不知?你光黑道称雄还不够,居然勾结多方草莽,想夺我这盐上利息!开王爷就算不想杀你,我也要杀你!”
——当时盐税极重,巫毒如不是贪如此重利,以他声名,当然不肯厕身于开王府什么“灾星九动”里。
京展突然一垂眼,他此时必须凝心静虑。但下面忽然一声怒喝传来:“叫,我叫你叫!你怎么不号了?不号着为你们老大助威去?”京展一低头,只见那混混已用一把钩子生生在自己堂下子弟身上剜下一块肉来,残忍地笑着。他知道这不过是那混混要立功,逼着那子弟惨叫以乱自己心意。
只听那名子弟突然高叫道:“京老大不必管我,我手筋脚筋俱断,就是救活了我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挣扎了身子一挺,竟向那又刺来的钩子尽力迎去。那小混混手一抖,连忙后抽,脸上油笑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桅杆顶争杀忽起,巫毒的大袖里铁网突出,笼压一片。京展已与他搏杀在一起。
底下码头的人却看不清他们快得几乎分不清人影的出手。只见到斩月轮那道窄光忽明忽暗,明时是破隙而出,暗时就是被绞在了巫毒的“铁网阎罗”里。
空中不断有血溅下。那血滴在下面被吊在桅杆低处斩经堂弟子的脸上。身边的混混正在一片片割他的肉,这种疼痛是他一个硬骨小子也承受不起的。那弟子却全不在意。他忽伸舌一舔落在自己嘴侧的血滴,大笑道:“这个酸臭!一定是那什么巫老鬼的。”然后又一舔,“这个铁腥铁腥的甜,那是我大哥的。”说起“大哥”两字,他语气里熬不住的骄傲。毕竟他也熬不住痛,是在借着这大叫发泄出身上的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