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白云在月亮下方飘荡（4）

但是他们仍然继续边撤边战，再继续在边战中边撤边战。厚厚新雪与积雪粘连在一起的雪被踩在脚下，被踏出一眼眼雪的浅坑深坑，也在不停地被踩出一阵一阵又一阵吱啦吱啦的声响。伴随着雪被踏响的声音，是逃离死亡追杀中因奔跑而不断响起的呼噜呼噜的大喘气声音。

没有参加过冬天里战斗的人，一定不知道凌空射击在冬天里的子弹，从枪口迸射而出到凌空飞翔及至穿入人身体中，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怎样一种温度，怎样一种感觉，还有身体被洞穿时的真切体验。夏天中从枪口中射出的子弹，子弹上燃烧着火焰般的炽热，凌空飞翔时，空气似乎都在被击穿之瞬间跟着燃烧。而凌空射击在冬天里的子弹，从枪口射出时就是卷带着严寒中被聚到一起的冰冷，每一颗子弹都如被冬天中之严寒冻了三百六十五天一样的滴血刀锋，冬天里的空气被子弹洞穿时，都会发出如竹帛破碎时一样清脆而又苍凉的尖锐刺耳声响。

身体被子弹洞穿时，是一种干冰冻冷冻僵的疼痛，血在从伤口涌出时便被寒冷凝固。接着，全身上所有靠近伤口的地方，呈放射状地都在一块一块连着又一块肉体跟着疼痛，依然是一种干冰冻冷冻僵的疼痛。神经对干冰冻冷冻僵的疼痛反应是最快的，那一瞬间全身上下的所有神经都如电路被灌上了电源，所有的神经也就成了所有的马达机器轰轰隆隆地跳动起来，向肉体散发的却是带着寒风呼号的干冷冰冷僵冷。于是全身上的所有部分都被神经发动起来，一同以颤抖的疼痛方式激烈地跳舞。

死亡真的是一种可以触摸得到感觉得到的物体东西。人在最痛苦之时，生命便对死亡有了一生中最渴望的亲切。甚至在抚摸自己身上的累累伤口与凝固的血块，都能闻到死亡带给生命时的甜蜜芬芳。苦难是什么

挤在繁华的大都市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去上班或下班回家，这不是苦难，也找不到对苦难的感觉，又怎么可以妄谈苦难!女人生孩子即使难产带给身体难熬的剧烈疼痛时，也不是苦难。即使熬不过那种剧烈疼痛而想到也去死去，那也还不是苦难!单纯性的肉体与精神带给生命的疼痛，并不是苦难。

总之吧，那支执行阻击战任务的小分队最后就剩下了两个人，而且身上都受了重伤。一生中对死亡不惧的那两个人在那时候有了一个最怕。最怕的是被捕而成为敌人的俘虏再被凌辱。两个人中只剩下一粒子弹和一把尖刀。再也逃不出去的时候，就都想到了死亡。那个时候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生命与青春完结的一种最美丽的方式。

后来后来再后来，那些被阻击的敌人都被围歼消灭了。

后来后来后来再后来之前的哪一个时间之间不清楚，那两个重伤员被革命军队中的数名战士找到了。一个仰卧在冰天雪地之中，手中握着一支驳壳枪，枪口对着的地方是头部。这个人全身都被血迹浸透。而且身体已经被冻僵。另一个人则被仰卧在冰天雪地之中的人压在下面。当然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层雪。那层雪被殷殷血液洇染成暗红暗红，并被冻成冰层。数缕黑发的发梢夹杂在那层暗红暗红的冰雪之间。

于是被埋在那层暗红暗红冰雪下面的那个重伤员被及时地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