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孔怀玉双手一按琴弦,琴音具歇。
众人不知她为何突然停手,愕然望了过来,孔怀玉微微一笑,十指轻弹,琴音再起。这次却与方才不同,叮咚之声沉郁幽远,便似一场疏雨忽然而至,洒落在庭院中的梧桐树上。雨滴落在叶上,音色清脆短促,蓦然迸散,化作数十点更细的雨丝,击打在叶端,瑟瑟飒飒,掩成一片,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蓦地琴音一转,宛似有股清冽之风从塞北苦寒之地迎面拂来,幽远空旷,令人胸襟一宽。
便在这时,孔怀玉清亮的声音响起:“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蔡琰就觉心像是被人狠狠戳了一下,这首曲子名叫《饮马长城窟行》,是父亲蔡邕被贬五原时所作,其后我随父亲辗转吴、会,再至雒阳,便只听两人弹奏过此曲,而这二人正是父亲蔡邕和前夫卫宣。如今再听人弹奏此曲,二人却皆已亡故。人亡曲在,再聆前音,心中顿时被无边的酸楚深深淹没。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可见……”
不知何时起风了。风吹竹动,一片沙沙之声,犹如夜雨忽至,滴落林间,前尘往事蓦然俱起,历历在心:“那日到雒阳时,来迎接的人很多,唯有他一人含着淡淡的微笑站在一株枫树下。在雒阳安顿下来不过几日,就先后来了数拨人请爹爹当先生。他也在那些人中,那时才知他名卫宣,字仲道。”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爹爹常和他们在府上的庭院中谈经论琴,他是所有学生中最聪慧的一个,爹爹常常当面赞赏他。而他也常常到家中来,偶尔歇息时便在庭院旁的竹林中弹琴吟赋。那竹林正对着我的窗下,他虽然不说,但我却是知的。我虽然不说,但他也是知的。终有一日,他请人上门提亲了。”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爹爹将提亲的人赶走,并将仲道赶出了家。我哭着问爹爹为什么,爹爹说:‘他家是河东大阀,文姬,你嫁过去注定是要吃苦的,我不忍见你受累吃苦啊。’那时的我是绝不信这话的,仲道也不信,他在家外的竹林长跪不起,求恳爹爹同意。”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些,从窗漏看出去,雨水顺着滴水檐不住滴落。蔡琰心中更是凄苦:“那几夜的雨也如今夜一般,仲道长跪在雨中,一番诚心终于将爹爹打动,同意了亲事。但却正是那几日长跪在雨中,种下了仲道长咳的病根。”但那时两人心中只有新婚燕尔的欢欣,只有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誓言,又怎会知道,就是这清清世界,渺渺俗尘,冥冥之中却有茫茫天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经意间,便是爱恨纠缠,终老无解。
“……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一曲奏罢,蔡琰就觉得心像是被掏空了。泪眼中,便似在这风雨之夜,父亲离去,卫宣离去,自已被卫家赶出,羞耻地返回家乡,不料大祸从天而降:羌胡番兵掠掳中原,被匈奴人掠走带往胡地,一路上饱受番兵的凌辱和鞭笞……
众人不语。良久,蔡琰的泣止,哽咽地道:“不想父亲死了十六年后,还有人会弹奏他得曲子?”
孔怀玉道:“有的人死了千年,世人都会记得他,赞美他;有的人现在还活,天下人就唾弃他,千百年之后,世人还会一直唾弃他。”她讲的是孔子与曹操。
周不疑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董祀笑道:“哈哈……没想到你们人虽小,却懂得大道理。祀自愧不如。”
蔡琰道:“小玉,你是知音之人,以后我们姊妹相称,切磋琴艺吧。”
孔怀玉眼中带泪,点头叫道:“琰姊!”
董祀打趣道:“小玉,怎么认了个姊姊,就立马哭起来了?”
孔怀玉一边拭去眼珠上的泪,一边结巴地说道:“我……我没哭,我这是高……高兴!”她一日之间得到一兄一姐,喜极而泣。
蔡琰起身,从琴案上端起琴,从琴中取去一物,是一把小巧的匕首。蔡琰抱着琴拿着匕首,对孔怀玉说道:“小玉,琰身无长物,唯有这具焦尾琴,是我初嫁时父亲给我的嫁妆,现在就赠给妹妹作为见面礼。”
孔怀玉忙道:“琰姊,这琴太贵重,小玉不敢当。”
蔡琰笑道:“有何不敢当?琴送识音人。它与我只会奏出哀乐,与你却能奏出快乐的曲子,正当相赠。”
孔怀玉推辞再三,收下了焦尾琴,蔡琰很满意,继而对周不疑说道:“这把匕首是当年魏公子的三把名剑中的一把,叫做龙鳞,迎风断发,削铁如泥,是个神物。它虽我在胡地十三年,甚是有用。不疑,目下你要南下,正好把它带在身上,做个防身的器物。”
周不疑扯断了一根头发,试了一试,吹毛断发,爽快地收下了。
这时董祀牵了一匹黄膘马,对周不疑笑道:“元直老弟,听闻你四天前买了一匹劣马,这怎么能远行呢?我这个坐骑虽不是千里马,但非常温顺,耐力十足,就送与老弟吧!”
周不疑笑着收下了,辞别蔡琰与董祀,深已经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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