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大理寺的殓房,发现这位官夫人已然小殓,脸用铅粉涂得滑白,唇间一点正红,满头珠翠,层层华服。四周布满了冰桶,冰天雪地般寒冷。
快入冬了,但毕竟尚未下雪。这些冰块实在是难得,得以定颜不坏。
充满了父母的哀恸,兄弟的不甘与忿恨。不惜一掷千金的寻来难得的冰块,要一个真相,要一个公道。
「陈大人,」陈十七肃容,「与诸位大人,请门外稍坐。待民妇查验后,填写尸格后,烦请作证。」
有的人想开口说什么,触及陈祭月威压太甚的面容,还是咽了下去。管他的,刑侦是推官的事,陈推官不识好歹又不是新闻,万年推官不升职真是活该。
等所有的人鱼贯而出,关上了门。独留在殓房的陈十七换上白罩衣,仔仔细细的看着芳魂已逝的死者。
「是,妳深受大苦。」端详了她的指甲,慢慢的擦掉上面浓重的蔻丹,「放心吧,每个妳说不出的字,我会,代妳吐露。但还是得骂妳几声,原本妳是有大福大喜之人,自以为是的隐忍贤良,却害得亲痛仇快…妳,可懊悔了?」
陈十七进入殓房足足一整个上午,出来时已经脱下白罩衣,捧着几块红木板,立刻要了张书案开始誊写尸格。
有几个好奇的仵作刑司借着关门的机会悄悄看看那个官夫人的尸身…依旧层层华服满头珠翠,只是妆颜略改…
像是在,微笑?
打了个寒颤,匆匆将门关上锁好。
真的验尸了吗?看着振笔直书的银发娘子,人人心里冒出疑问。
等等。银发,琥珀瞳,扶杖而行,出入木屐。莫不是…陈氏徘徊?
原本等得不耐烦的诸位官吏,齐齐安静了下来,屏息静气的看着银发娘子填尸格…异常详尽的尸格。
等她停笔,老仵作一把抢去看了,神情数变,手微微打颤,一言不发的对银发娘子深深一揖,抓起笔急急的签字摁手印。
刑司看了尸格脸色也不大好看,但瞥见主验上面填的是「陈徘徊」,其他人又都逐一签字摁印,还是把质疑吞进肚子里,反正法不罚众,也就签字了。
这个原本是「善妒愤而撞柱自尽」的自杀案件,因为验尸尸格彻底翻案,成了谋杀案,而且是性质非常恶劣的先虐待后谋杀的大案。
夫家当然大为抗议,提出的抗议掷地有声,以仵作验尸「死后不贞」尸格无效论。
大理寺卿传验尸暂代仵作。
铎铎而来的木屐声,银发娘子跪地参拜,「民妇,陈氏徘徊。」
「陈娘子祖父兄三代衣冠,免礼请起。」大理寺卿倒是很客气,「郑冯氏由陈娘子所验么?」
「秉大人,正是。」
「陈娘子请简述来。」
她抬眼,银白的发髻垂垂,深琥珀色的瞳孔在重重烛火下显得色浅而虚无,想到她居然有胆子验尸…森然鬼气如由地暗涌而上。
「所验夫人,发根有点状淤血,致命伤为头颅撞击伤…」
「所以是触柱身亡无误!」夫家的郑家那边有人大喊。
陈十七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个咆哮公堂却没有遭到呵斥的公子哥儿,直把他看得浑身冰凉,言之讷讷,终之无语。
后族,郑家?谁理他们啊。
「头颅多次撞击伤。」陈十七淡然平板的继续说,「头骨有多处网状裂痕,虽然相互覆盖并洗去血污,可请其他女子触验,触击点略有不同。虽夫人指甲完整并未挣扎,但故夫人未食已久,应该无力挣扎。」
冯家那边发出一声悲鸣,一个美髯老翁摇摇欲坠。
陈十七垂下眼帘,「故夫人腹内空空无也。人得水无食约可十日不死。关其甲皱展相间,凹凸不平,约常饥馑饱腹相错。」
「郑家欺人太甚!」冯家悲愤大喊。
「肃敬!」大理寺卿呵斥,沈吟片刻,「陈娘子何以得知郑冯氏腹中无食?」
陈十七抬头直视大理寺卿,深琥珀的瞳孔像是着了火般明亮,「民妇剖腹察看了夫人的胃。」
大理寺卿忍不住往后一仰,幸好椅背高顶住了。
「大人,虽是暂代,但仵作者,为死者喉舌,为其尽所欲尽而未能尽之言。故夫人旧伤交错,肋骨可见。民妇不得不遵故夫人所愿,昭其真相。」
大理寺卿只觉得一阵阴风刮过,后背汗涔涔的。这个陈徘徊怎么这么吓人…呼风唤雨、招引天怒还不够,还开膛剖腹的验尸…莫不是还能沟通阴阳?
是谁请来这尊大佛的啊?他有些怒了。这本来就是个不好办的案子,两边都难得罪。最好就是拖,拖到两边和解,他当中劝两句,人总是要入土为安的嘛。
「陈娘子辛苦了…」大理寺卿干干的笑,想把她请出去,却被陈十七打断。
「故夫人尚有遗言。」
她这话让整个大理寺公堂全体炸了汗毛。人都死了十几二十天了,还有遗言?!
「请夫家高抬贵手,莫为了些许财物害了她女儿性命。」她垂首深福,扶着竹杖又铎铎而退。
过了几天,陈祭月神情轻松,又带了一点惘然,过来探望陈十七。
「妳居然闭门不出,连打听都不打听。」陈祭月有些抱怨。
「没什么好听的,死者已经将案情尽诉了。」陈十七心情很明显的不好,「不过是财帛动人心,出嫁多年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大概是被婆婆还是太婆婆抱去了,她才万般忍耐,结果还是忍到死了。」
「…妳怎么知道她有很多嫁妆?」陈祭月惊悚了。
「人都小殓了,满头珠翠却是自己的嫁妆…上面有小小的表记,『冯』。没有半件夫家的东西。层层华服如新,但白内里却有些微黄,线泽陈旧…应该也是嫁妆。准备进棺材的都如此华贵,扣在夫家的可想而知。」
陈十七真料得八九不离十。
这个案件本来就不复杂,只是事涉内宅就很棘手。郑冯氏所嫁夫婿是郑家长房五子,日后还是得分府别过的。郑冯氏嫁妆丰厚,偏又生不出嫡子,只有个丫头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