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就不寂寞的古镇现在更加热闹起来,自日军进犯广西西北的风声越来越紧,北上经过此地的人群也越来越多。军人、学生、商人、穷人、富人都打龙门经过。
龙门在桂北算是一个大镇,过了龙门桥就是黔南的樟树镇,它们自古就是桂黔的交通要道。现如今日本人打下桂林,这里就又有了另一番热闹景象,青石板面的街道熙熙攘攘每天云集着上万人来往,有商人,有本地百姓,更多的是逃难的人群,还夹杂着无精打采的桂军散兵和还算整齐的国军。
我,一个月前随桂军来到此地。不是调防是溃败,溃败得已经溃了两千多里。日本人火烧长沙时我们就溃败。我随湘军57军残部进入广西,又编入桂军。我是营副,后来是连副,现在什么都不是,因为我所在的部队已经溃散,周围已没了我熟悉的男人――如果拖着一根打狗棒的邋遢乞丐还不算是熟人的话。
邋遢乞丐是我来到龙门后见面次数最多的人。他每天在这条街上乞讨,我每天坐在这破墙上。他无聊地乞讨着,冲着路过的每个人,哪怕比他更可怜的人他也不放过,只是他乞讨得并不那么认真,有打发,行个大礼深深地弯着腰把头低到平膝盖,说一声:“大爷大叔你心肠好,下辈子我叫花还上门找,大鱼大肉任我吃哟,您老大大的官儿名声高。”没讨着,唱几句:“大爷大叔我今天没讨着,下次我来米饭满满鱼肉多,一群老婆围着你坐,看见我叫花您笑呵呵。”
我无聊地坐着,我坐在破墙上,看着来往的每个人,确切地说往北走的人。我看军人,没有枪械,他们和我一样除了成了布条的军服之外没有其它能够证明自己是军人的物件;我也看女人,可没有称得上女人的人可看,菜色满面的女人怎么也想象不出她们的活力;我看书生,他们是有为青年,可他们现在什么也有为不了,除了用脚步量着这大好河山。我知道,他们希望去昆明或过金沙江去四川去重庆,那里是唯一有希望保全的地方。
我准备在龙门居家,在龙门过日子。沈娘娘有个现成的家,虽然湘江边是我真正的家,但那里早已成了灰烬。
我那儿也不想去。我是军人,但没有了所属。我不想去据说是预设的防线,因为我经历过太多的防线,我所在的部队已全军尽墨。我开过枪,打过日本人,可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日本人,我们朝着朝我们打炮的地方放枪,后来就开始溃败,太多的溃败。我已讨厌溃败,讨厌让我们溃败的炮声和我们自己的枪声。重庆,我也不想去,我是书生,那里有太多书生。我民国二十七年我投了笔从了戎,所以我也不是了书生。
我,李有为,违背祖宗的“无为”思想而想为国有为。我姓李,李耳的李,老子是我的祖先,家父装成有学问给我起了个无为的名字,但那些年投笔从戎成了时尚,很多人都投了笔,我也投笔从了戎,做有为青年做有为之士,改名有为,我那年二十一岁。
我是在华北华东成为沦陷区时从的军。家父本希望我成为读书人,可武汉也即将沦陷,湘楚之地哪能幸免?国将不国哪里能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于是我和同学瞒着家父从了军,投身抗日的洪流之中。我们这群热血青年怀着赴死之心随时准备成仁以报效国家。
在岳麓山,我第一次开枪,对着看不见的敌人开火。日军的炮火在我们周围爆炸,我的热血沸腾变成了恐惧战栗。我看不见敌人,也没有敌人射来的子弹,山呼海啸的是敌人的炮弹。我畏缩在壕沟里,双手蒙着头,紧紧地趴在地上,瑟瑟地抖着。连长踹着我们起来放枪,我战战兢兢地露出半个头朝前方放枪,看不见敌人,只有几个黄色的影子若隐若现。
我第一次见到了死人――我的同学也是和我一样在壕沟里战栗,被连长踹起来对着还看不见的敌人开火,一句壮烈口号还没喊完就被一声巨响淹没,他和十几个不知姓名的人成了第一批肉酱。
我们死守,我们壮烈,我们准备着成仁,怀着赴死之心。团长说为了保卫长沙我们要战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颗子弹。炮火,渐渐习惯,死人,渐渐漠然。两天,我们残存了三分之一的人,我的周围尽是断臂残肢,我毫发未损。
我们坚守,我们不寂寞,岳麓山下的师生给我们运弹药,给我们送米饭,还有烧卖、臭豆腐。我们也算经过了两天一夜的惨烈战斗,到第二天晚上炮火渐渐稀落,我有暇回头看看长沙城,灯火依然通明,长沙城的百姓被我们感动,我们是长沙的护卫神。坚守已经两天,援军即将到达,敌人已成强弩之末,这是市民对我们说对我们的鼓励。
黑夜里,我们吃着臭豆腐,谁在说团长不知去向,接下来是拳头着肉的声音和“谁再散布谣言老子毙了谁。”的怒斥声。没多久,同袍有了骚动,同僚开始诅咒,我们的团长真的不知去向。呵斥和殴打已失去威慑力,接下来我们也开始了不知去向,我们撤退,我们往东狂奔,经过岳麓书院时我的帽子丢失了,新发的军服也成了布条,同袍们争着过了湘江。整个长沙开始喧闹,来来往往到处是奔跑哭喊的人,惊慌失措的不仅仅是我们而是整个长沙城。
南门口夜市在收摊,摊主愤怒地看着我,又胆怯地看着桌上的枪,我也愤怒地看着他,我孤零零一个人坐着,吃着米粉,长沙的米粉,这是我最后一次吃长沙的米粉。
日本人火烧长沙时我已经在去宝庆的路上,从岳麓山上下来当晚我们就向宝庆衡阳开进,说是在那里有我们预设的防线。
在衡山,我又一次开枪,不知我制造的流弹是否射杀过日军。听说中正委员长在南岳亲自督战,我们打得很勇猛很顽强,炮弹在我的周围爆炸,尘土沙石落在我们身上,我们一次次地从尘土中爬起来射击,又一次次被尘土埋没。我的熟人又成了炮灰,我不畏死,但我幸存着,毫发无损。新发的中正步枪比汉阳造好用,我仍然只看见据说是日军的影子,没有见过真正的日军长得什么样,可我的确在战斗,三天时间我打了七个基数的子弹,得了一个二等青天白日勋章。
向西开拔时我成了中央军,营长给我安排做排长,几仗下来我的排也补充了几次,尽墨了几次,不仅仅是成了仁,更多的是溃散。后来连长死了我又成了连长。到广西我已经是老兵,经过十多次战斗也溃退了十多次,上尉营副是我迄今为止最高的职位,带着三十几个潦倒的残兵退入广西是我这生最大的成就。在桂林城郊由守备七团收编,我又成了连副。日本人进攻桂林时七团作鸟兽散,我随人流乱窜,到了很多地方,后来我到了龙门。
我每天坐在破墙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邋遢乞丐朝我贼兮兮地笑着,耀武扬威地把半碗米饭举过头顶,这是他今天的成就。他肯定把我当成了他的同类和同僚,炫耀他的勤劳讥笑我的懒惰。
我本可以穿得光鲜一些,因为沈娘要我做干儿子未来的女婿,她家虽不富有可还温饱,青砖瓦房说明过去是户殷实人家,只是她男人过世后在龙门已算不得富裕,但街面的店铺倒足够她母女俩的衣食花销。晓晓是个漂亮的女孩,沈娘娘四十岁不到男人就过世了,晓晓已是水灵灵的姑娘模样。从一而终,乱世人心难测,只怕招个夫君母女兼收,这是沈娘娘坚持不改嫁的原因,所以她拒绝了所有媒婆媒公的作合。如今又过了三四年,沈娘相中我李有为做干儿子和上门女婿,我就住在她家,她家也就成了我的家。我还是坚持穿着那件旧军装,破旧不堪,虽然布条和破洞早已被晓晓精心地缝补,但这并没有改变它的沧海桑田。不知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为啥对它情有独钟,虽然干净,但破烂得连叫花子都认为我是他们的同僚和我的潦倒。后来,几十年后我才明白,这件军装依附着我死去同袍的灵魂和我自己的灵魂。
“搞么子喽,每天宝里宝气的。”邋遢鬼死乞丐嘴里塞满米饭朝我嬉笑,“月牙肉梳子鱼好呷嘞。”
“去,你扎湖南皮,邋遢鬼。胀死你,死叫花。”我扳下一块石子,向他砸去,“么子月牙肉梳子鱼?”
他夹了块肥肉举起又放下,然后又举起鱼骨头说:“呐,咯就是月牙肉梳子鱼嘞。你也是扎湖南皮呀,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么子不流泪沙?”原来被咬成半边的肉片,吃剩的鱼骨头叫月牙肉梳子鱼。
“鬼跟你老乡,湘人讨饭讨到广西来,丢人煞。”说着,我起身,我走人,我不是乞丐,我曾经是上尉营副,没有熟人但我怕见熟人,我回家我吃鱼吃肉。身旁过路人已经在看我,看我们,在他们的眼中我们都是乞丐,身后嚷嚷的声音来自乞丐的戏虐,“干巴精,一身的排骨架子,难怪去不得当兵吃粮,死到广西做上门女婿,你才丢人嘞。”你骂,你这死叫花臭乞丐。我不气,我是营副连副,我安慰着自己。“难怪耶,长沙城被火烧你肯定有份,你这叫花样的兵,没见到日本鬼子就做了兔子他爹兔子他爷。”
恶毒,恶毒得让我脸红,火烧长沙关你屁事,我在岳麓山上挨炮弹时你不知在哪里要饭。可我羞愧,我在岳麓山上除了增加战斗的气氛和消耗弹药我什么作为也没有。我走,我一边走着一边用恶毒的话咒着死叫花,我捡起石头向他扔去,恶狠狠地扔,百多码的距离只是徒劳,但我还是扔,一边还骂着砸死你个臭叫花。那叫花嘻嘻哈哈,也在捡石子,随着一句“满哥哥鬼耶”话音未落石子砰的一声落到我身边的门板上。我惊讶,南杂店铺里的几个男人和老板娘也惊讶,“你作死呀,老子是你这兵油子找的出气筒啊?找死你就别用石头,用手榴弹用手雷呀,你一个猴样给老子耍猴去还嫌你模样儿太精瘦。”
我惊讶的不再是叫花的臂力,一百多码还那么精准,而是几个马帮兄弟冲着我大叫,他们以成我在向他们挑衅。“马蹄子,这个肋巴筋还敢丢人现眼跟我们搞,黄皮子穿在身上就不知天高地厚,哈哈。”一个矮小的伙计对似乎是他们的大哥说。
我气恼,我解释,我走人,因为他们不相信扔石子是叫花所为。“兄弟,你别走,坐下陪老子喝杯酒,”他们冲我说,虽然粗野,但似乎并无恶意,甚至有了几分交情味,我犹豫着站着,“唉,你老弟别太小心眼,就是你把石头砸在老子头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来来,我们想问你点事。”我眼睛看着他们的大哥拉过一条独凳坐下。那人一身的肌肉,黑布衣服脏兮兮的,人高马大一副蛮人像,又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我们是这一带跑马帮的,从湘西过来,你是桂军还是国军?你们退到哪里去?这桂北还守得住吗?”大哥模样的人接二连三地提着问,继续说,“我是王大川,湘西人,日本人打湘西在雪峰山伤亡惨重,这桂北黔南也是群山峻岭,也应该守得住吧?”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现在我也不是国军桂军,我李有为,原先是湘军57师,也是湖南人,大哥问的算是问错了人,我的部队已经溃散,别看我穿着这身黄皮子军装,自到龙门我还没遇到过一个熟人,今天总算是遇到了一帮家乡人了。”
“你扎鬼耶,我不是你的老乡嘞?我们每天都不是见上七次八次?”邋遢乞丐在门外兮兮地涎着一副脸笑着对我说。
“去去去,你扎死叫花,湖南人鬼要你,”我寻找石子,却拿到的是老板娘给我的茶杯,顺手泼了出去。“涡死你。”
“呃呃呃,你扎长沙皮,真的要搞杀老乡啊。”他跳舞似的连跳几步,避开我泼去的茶水,做了个鬼脸,感到没趣,拖着打狗棒哼着他的要饭歌向巷子东边走去,“月光光,夜光光,从小没了爹和娘,家住醴陵东门上,天天街头来讨饭,绿公桥上把床当……”
“这家伙蛮讨嫌,半年前来到龙门就不走了,饭量又大,给他饭菜还要酒喝,哪看过叫花子讨酒的?倒是他编的顺口溜有点可怜,什么长沙一夜被火烧光,该是真的吧?”老板娘是个四十来岁长相一般的人,只是一脸的和善觉得亲切。
“老弟你是57师的,守卫长沙你该参加了吧?听说在岳麓山打过一个狠仗,死了几千人?”马蹄子苦着脸说,“听说那日本兵个个矮子萝卜头,咱咋就打不赢?那些当兵吃粮的光会吃粮,冒得用,人都没见到就落花流水的屁滚尿流,噢,我不是说你。如果龙门守不住,我们又只好回家作田去。要不我们也杀日本矮子去?你们去啵?”后面的话是对他们几个兄弟说的。“去去去,要得,只要你大哥去我们自然去。反正也没得事干了。”几个人附和着。
说起岳麓之战,毫发未损的我总找不到一丁点儿的自豪,三千多人三去其二,死了的自然死了,活着的后来也死了,像我毫发未损没剩几个,可心也死了。后来在南岳打了个像样的仗,可我依然没面对面见过日本人,后来就败得更不像话,都是一触即溃。我们聊着,马帮弟兄聊得高兴,我说得冷漠。马帮弟兄奇怪我二十四五的人怎么就这么消沉,我奇怪他们怎么就热血沸腾地思量着打日本人。
细屁股更是激情四射,手舞了还脚蹈,说怎么怎么杀日本人,嘴里砰砰的有模有样。“你细屁股打个日本人的鸟,才十四岁,杀只鸡都下不了手还不害偷偷躲着哭脸,你见到日本人的脚印你都会吓得屁滚尿流,真的日本人来了你就躲在我裤裆里吧,你。”说话的是叫王大川,外号马蹄子的马帮大哥。细屁股低着头红着脸,悻悻地默不作声了。
“细屁股,跟我做女婿吧,我闺女只杀不得猪,杀鸡杀鸭可里手拉,日本人来了她把你肩上一扛,打飞脚把你藏在深山老林里,细屁股,要得啵?”老板娘哈哈笑着说。
“鬼要你闺女,丑八怪。”细屁股轻声嘟哝着。
“哟哟哟,你还嫌我家闺女,天地良心,不是这个人我还不给呢,比你大几岁就嫌啊,哈哈哈,看你将来娶个什么样的女人做媳妇。”老板娘说得细屁股一脸的委屈,一脸的愤怒,坐在那里闷不吭声。
“呀,不得了,又有人在抢东西,还打死了人,动了枪子。”慌慌张张进来的是一个大姑娘,腰身粗壮但也还称得上秀美,看见许多人看着她,羞红了脸,望着老板娘说:“娘,王家大院被当兵的给抢了。”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屋走。
“唉,这阵子不是当兵的抢就是土匪抢,龙门日本人还没打过来就造孽啊。邱菊没事吗?”老板娘望着进里屋门的女儿说,“龙门的大美人这下只怕是要造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