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卧在地上的我们安静得出奇,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李勇奇张开大大的嘴,惊愕的样子使我几十年后回忆此事时还记得清清楚楚。
“……呃?咯是搞么子啊?”马蹄子怯然地打破了寂静,自言自语地轻声嘀咕。
我侧过头,问李勇奇:“连长,咋回事?自己搞自己耶。”没有回答,李勇奇还没回过神来,继续张着他的大嘴,“喂,连长,连长!咋回事?”
“噢,营长被毙了。那家伙是谁呢?好大派头。咋回事我也不清楚,你不是也在看?”李勇奇仍然有些惶恐不安。
“你有望远镜。好像你怕呃,你怕啥?”
“不怕不怕,咋回事呢?”后面的话似乎是在问自己。他继续拿着望远镜看着。那长官还在那扬着枪呵斥着。
“咯样搞,自己人呐,自己打自己。”钱五嘀咕着,“千万不要咯样搞我们耶。”
“你乌鸦嘴啊你,搞就搞死你扎老鬼。”马蹄子恶狠狠地咒骂着钱五,“你死了好,冒得人哭,一没得崽二没得钱,死了冒牵挂。”
“你嘴损呐,我是没有崽,钱也没有,可我命还是要呢,人都只一条命,你就咒死我你也没必要高兴呐。”
“这家伙就是缺德相,那天你死了没人给你收尸。”狗尾巴又加入了打嘴仗。
“要得,都莫给他收尸,让野狗一口一口把你吃了,屎苍蝇叮你一身。”蚂蚱跟着起哄。
“来了来了,莫吵了,看那边,看那边。”钱五恐惧指着主阵地说。“来了来了。”
主阵地列好了队,开始向山后行进。那群端枪的人簇拥着长官模样的人向我们走来。
“起立!列队!”另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吼得声音震耳,一幅标准军人身姿刻意地显得威武。手里拿着一只俗称王八盖子的南部手枪,说不定是从日本人手中夺过来的在此显显威风,“立正,站好啦,站好啦!”后面一声“站好啦”简直是吼叫。我们努力地整齐着队伍,挺起胸收起腹。当我看到面对我们摆好了射姿架好的机枪时,我感到我们正在接受行刑。细屁股哆哆嗦嗦发出牙齿的碰击声。钱五的嘴唇巍巍颤颤地抖动。我们都陷入极度的恐惧当中,能够让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是两只麻木的脚还奇迹般地支撑着我们的身子。
“听着!听清楚啦,皇军占领了整个广西和贵州,龙门,现在属皇军川崎大队的指挥所。你们,从今天开始属于桂北自卫军三团二营二连。啊?”马蹄子嘴唇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噜音,似乎又立即吞了回去。蚂蚱胀红了脸,一句“妈拉……”没说完被狗尾巴重重地踩了一脚把话顿住了。“说什么?说!”副官瞪着蚂蚱吼道。“报~,报告长官,我骂他,踩着我啦。”蚂蚱说着,给了个夸张的军礼,然后指着狗尾巴。狗尾巴冲着副官挤出了一个微笑。李勇奇青着脸,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服。
“你们听清楚啦?”
“听清啦。”回答得拖拖拉拉,有气无力。
“好,如果你们中有谁不听,立即军法从事!下面请司令长官范司令训话。”说着向后退了一步,阿谀地向前伸出右手恭着腰,做了个“请讲话”的模样。※
五十岁模样,肚子微微挺起,脖子很短,一幅凶蛮但不失军人味的人站到了前面,“本司令是桂北本地人,识时务和皇军合作了。我们自卫队的宗旨是保家卫国,维持治安,清剿土匪和协助皇军作战。你们刚才还在抗击皇军,本司令理解,既往不咎。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在皇军的治下,吃粮当兵。丑话讲在前头,谁个三心二意,老子的枪子不客气。皇军到我们国家来使为我们建立东亚共荣,我们的领袖不是蒋介石而是汪主席,汪精卫主席。本司令过去在桂军里当过军长,现在是桂北司令长官,我要练出一支精兵。你们好好跟我干,饭有得吃,官有得做,财有得发。……”
我似乎吃了只青头苍蝇直想吐,心里叫着“别吐别吐”用力地忍着,握枪的手紧紧地抓着枪管汗津津的,好多次我幻想着对着前面的人打完哪一夹子的子弹,我看到晓晓一张鄙夷的脸看着我――我从没看过她这样看谁,她没有这样的神态,只有永远的羞涩和欢愉。马蹄子吞着唾液发出难听的咕噜声。李勇奇望着远方,茫然而又似乎若有所思。细屁股钱五的抖颤好了些,钱五双手杵着枪支撑着身子。细屁股呆呆地望着讲话的司令长官。蚂蚱和狗尾巴看着那机枪眨巴着眼,其他同僚大多是呆呆地望着前方。
司令长官还在讲着话,起先的一板正经慢慢变成了油腔和无赖,说得得意时自己打个哈哈,身后的随从附和地哈哈大笑,阿谀地鼓着掌,稀稀拉拉并不热烈,因为我们没有谁鼓掌。
傲慢的范司令一边说着话一边在我们前面转悠,在马蹄子面前停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要得,好身板子,给我打机枪。”马蹄子厌恶地挪了挪身子,咕噜一声用力吞了一下口水。细屁股在范司令的注视下实在无法掩饰自己的恐惧,瑟瑟地抖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腿。“啊哈,多大啦?就来吃粮啊?给老子端尿壶,蛮好~蛮好。”
转悠到李勇奇面前,和他对视着,“你是连长?愿意跟老子干吗?”他质疑地问。
“报告司令,我们愿意!”李勇奇一个标准的军礼,“我二连五十三人都愿意跟您干!”
“好好好,这就好,老子不会亏待你们。有抽大烟的吗?跟老子立功的有大烟赏。”说着又加上一句,“不抽大烟的有大洋。”
随着狗尾巴从喉咙里发出“嗷”的一声似狼似狗的古怪音和瞪着龙门方向的古怪模样,我们所有人向龙门镇看去。长长的日军队伍展现在我们的眼前,汽车、摩托、单车,还有坦克车,军旗在招展,长长的队伍延伸在远处山背后看不到尾,前锋已过了龙门镇继续往北伸展。镇内似乎也已经有了日军,鸡飞狗叫声从镇内传来,隐隐约约还有人的哭喊声。
我们麻木地杵在那里,漠然地望着没完没了的日军行进。似乎范司令也没有了刚才那种豪气和神韵,包括那些如狼似虎的随从。李勇奇的咬肌又把牙齿磨得吱吱地响,嘴里喃喃自语地数着,“九二步炮,九零迫击炮,七五山炮、野炮,一零五山炮、野炮,一五零重炮……”我扯了扯他的衣服,被他粗暴的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