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对面
各处非典检查站更换了新型的电子体温计,它细长的测温头能够伸进耳朵,只用两三秒钟时间,便可迅速测出了来往乘客的体温。
先进的技术令非典检查站的人骤然轻松了很多,他们的牢骚少了,与司机,乘客的对立情绪也少了,相应的检查工作人员都感到了重负压肩不堪重负,然后又一下减重了的轻快。这种感觉有几方面的原因,再艰难的工作固定成了一种反复使用的程序,使你可以不假思索地连续去做,那中间费神费脑的地方少了,熟能生巧,进度加快,心烦的时候也就少了;另一方面检测手段在进步,医疗手段在进步,非典不象开始流行那样叫人谈虎色变,人人自危,而且,从内部掌握每日报道的数据上来看,sars肆虐的高潮渐渐过去,只剩下一些穷凶极恶顽固不化者还不甘心就此退出瘟疫的表演舞台,犹自跳着丑恶的摇摆,满怀恶意地盯着人们。
在这场来势凶猛瘟疫战役中,在被迫式反应的社会运动中,多少人因此声名鹊起,名利双收,或借机升官,或攀登、巩固学术地位,还有少数中的少数看准机会下手,夺取商机,赚得盆满钵满,也有多少人稍一不慎,或被别人阴箭射中,借题发挥,断送了前程。谁能不在这场瘟疫掀起的战争中浮沉呢,必须小心翼翼,两头兼顾,生物的生命和事业的生命,两种生命都一样的重要。如履薄冰的感觉时时都让梁枫警觉,有时却又莫名其妙的兴奋,他像一个站立在风口浪尖的弄潮儿。
政府和卫生系统的每一个人都是战士,梁枫是这场战争的一个普通士兵,现在这个士兵已经能够喘一口气。已经有各个部门在统计餐饮业损失了多少个亿,旅游业下降了百分之几,娱乐场所多少家破产关门,gdp的增长率将会少了几个百分点。卫生局里仍旧不断开会,开得很多,三天一小会,一周一大会,但是开始有了良好的,轻松的气氛。
市卫生局坐落在一个僻静的不起眼的街道旁,这里绝对算不上繁华热闹,甚至局子外面还有一段旧时城墙,把卫生局和大街隔开,正门从一个小巷进去。办公大楼倒是巍峨的一幢,不过结构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有人讥笑说如果检察院是王宫,卫生局则相当于王宫旁边的杂物间。对此,李国平局长狠狠地在会上教育了一些人,把艰苦朴素的作风反复强调得像小学生背诵“锄禾日当午”一样稔熟。
局子里上上下下的人想,虽然局子的面观寒碜一些,每个私人年底分得的奖金福利,也不比其他局机关少啥的,除了几个肥得流油的机关外,但是那些机关也不是可以随意的乱比的,因此大家也不再说啥,埋怨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命呗。唯有郑亮,政工科科长,暗中顶撞过一句,“真皮座椅老板台,电视电脑随时开;电话手机双加料,传真数码更风采;糕点水果纯净水,空调恒温春常在。我们倒不指望首屈一指,可是也要勉强过得去才行。参观考察时到过湖南,近了长沙市属下一个区的区委机关,那个设备配置才叫爽,单是那会议系统嗨,嘴里说不清楚,各位看见了就知道羡慕了,我有照片,专门拍了照的。”
究竟那长沙市一个区委机关的设备怎么样,局子里的人没有见过,郑亮也没仔细讲来,这话也就搁下了,没有人再提起。
局里无论大小会议,梁枫照例是坐在前面两排的,总在笔记本上认真记着什么。他总是偶尔的盯住发言者,若有所思,象是在认真倾听,又不时点头表示领悟,态度诚恳恭敬,令人感动。不过,梁枫是用英文来记录的,在记录本上删删改改的,好像经过思考过滤后,把发言者最精华的,最主题的,最启发性的话再次重新集中记录下来。他诚恳谦逊的态度足以使发言者踌躇满志,又满心感激。
其实,梁枫更多的时候是思想在信马由缰地开小差。比如,他会去回忆读过的一段小说,一句名言,或者一首诗歌。有时,他观察说话人的鼻子,用自己归纳的各种类型去比较划分,再加以判断甄别,如蒜头鼻的人比较忠厚,正直感强;鹰勾鼻的人比较阴鸷,沉着冷静;悬胆鼻的人浪漫多情,朝天鼻的人好作主张。有时他将这些研究翻译成英文,逐条记录下来。
能够用英语进行思维才是真正掌握了这门语言,梁枫一直这样认为,他过六级准八级英语水平正在准备八级考试的本事,也一半借光于这些冗长会议。苏东坡得意的说过他读书的时间来自鞍上厕中,懂得最大限度利用时间的人应该是真正聪明的人,梁枫想自己也不差。最重要的是,当有人为漫长的会议露出极不耐烦神情的时候,梁枫却可安然地度过难捱的时光,而一次次感动会议主席台上一本正经大念文稿要感动别人先感动自己的领导们。
今天,梁枫的笔记本上多了一个内容,前天开会时,他想到,再过几天是父亲生日,于是在笔记本的几页连续写上了“happybirthday”加上一个日期来提醒自己。他一向对父母的生日比较健忘,为此没少遭母亲埋怨,甚而不太喜欢这个儿子,也包括四儿子梁柯,他的五兄弟梁咏,虽然很少在父母身边,因为打电话来嘘寒问暖的时候多一些,甜言蜜语地便获得了更多的宠爱。自从搬家到市里后,只是逢年过节才回县城看望父母,因此受不受宠梁枫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而且早就有对祖房老屋放弃继承权的念头,惦记着局里的升迁变动才是大事正事。
不过今年的生日有些特别,一则是父亲进六十的大寿,母亲不知请哪一位八字高人测过,说是父亲今年有大灾,躲过以后则能顺畅十年。本来是做进不做出的,五十九就得当作六十生日来庆贺,因了母亲找人测算的原因,今年的寿庆也免了。后来得知,那算命高人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曹瞎子,谁都不能随意抵触的。因此儿女们打算在父亲生日那天好好庆贺一下,母亲唠叨过几次了,梁枫当然不能搞忘记。他还要筹划一下,兄弟姊妹们在市里聚齐了,他可算得上是一个主人。
正想着,手机振动起来,铃声也响了。他今天居然忘了关掉铃声,坐在第二排,主席台上的领导们恐怕已经听见了,会对他不满么,会给留下不好的印象么?亏得他脑子转的快,连忙按下键接了,铃声戛然而止,他并不说话,仍把手机放在机套里,然后装作上厕所,暂时离开了会场。
长长的走廊幽深而严肃,一个又一个科室威严的排列两边,象大堂上拄着水火棍等着齐喊威武的衙役。转过墙角,梁枫立即拨出手机,刚才的通话已经被对方挂掉了。他立即回拨过去,所幸打电话的人还没走,公用电话值守的主人及时叫住了。
“怎么一直没有声音啊,我以为你不接我的电话呢?”
女孩子声音很陌生,梁枫迅速警惕起来。从号码上看,是一个县里的座机打来的,难道他负责检查的某个非典检查站出了问题,不可能;难道是刘芬兰找的别人来开玩笑试探他,他脑中比百度搜索更快的搜了一遍,迄今为止他没有任何出格的把柄呀,也不可能,他也不害怕的。
弄不清对方是谁,梁枫含糊的笑着回答:“怎么可能呢。刚才正在开会。这不,我出来马上就给你回电话了。”
“那天真不好意思,我不得不回竹香酒家。”
噢,梁枫想起来了,是在客车上认识的陶慧。过去了三四天,他几乎没有印象了。梁枫立即有些激动,温馨像一股暖流正从胸膛里流向全身。他顺着她的话,试探说:“既然你说过不愿意回竹香酒家,要到市里来找工作,为什么又当天一定回去呢,不会是怕老板吧。”
“还有一个月的工资扣着没有发呢。老板会找借口。这里工资还可以,我是拿最高的。他们总是隔一个月才发前月的工资,说是交什么风险保证金。”
哼哼,敢情竹香酒家的老板是用不着怕国务院的,你发你的红头文件,我扣我的保证金,山高皇帝远,谁的手那么长管的那么远。梁枫冷笑一声,想了想,他简单对陶慧讲了几句怎样讨回工资的办法,她早迟都得这么做,不然岂不让老板一直套死了,脱不得身。他又再次诚挚地承诺,只要她还来找他帮忙,一定替她在城里找份工作,总之不会让她四处奔走和受委屈,并嘱托她以同学的妹妹身份出现,免得蜚短流长。又聊了几句,陶慧除了说些实际事情的话外,渐渐的没话了,梁枫告了别。
再次走过长长的中央过道,梁枫尚未消失的心灵感应重新明显出现了,这里怎么看都像官道,你必须走进去,走到底。按元朝所分之行业等级,一僧二佛三官四吏五皂六隶七倡八优九儒十丐,他盘算自个儿应列入五皂六隶之列,年来用劲挤一挤,很有可能就升到四吏了,不过,正科级说是官,也勉强说的去,在七品之下,算个正九品吧,从八品乃至正八品也许都算的上。但是梁枫又对如此陈腐死板过时的分级法不屑一赞,譬如这僧佛之崇高就大大值得怀疑,唯物主义者布尔什维克派有自己的世界观,自己便是僧是佛,别的佛顶多弄个政治协商便称得上尊重了,怎么排得上老大。那远远落在后面的“优”之类,也远远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特别是名“优”,又叫大腕的,那可不像大碗茶的大碗那样普通随便,人人可用,那些个大腕简直吐个唾沫都会索要动作肖像权使用费,装腔作势,自炒自吹。至于那老九么,虽不是什么臭,可也就是善于弄个荣光的虚名哄哄自己胀胀自尊罢了,谁真的看重,除非是占了个院士或首席专家的名头,唬人得很,从实际上说,位置排老九也还排得过去。
在走道上,梁枫碰上了同样是刚从会场中溜出来的政工科科长郑亮。郑亮是山东人,十多年前随着父亲不知怎么就进了四川。他一米八的大高个,脸上有棱有角。此刻,郑亮举着手机大模大样站着过道中央,响亮的说着话,不时还从肺部里抖出笑声来。
听说郑亮是一位市长的把兄弟,不久将有升为副局的可能,而梁枫单单在局里,排来排去算得上第四号晋职人选。如此近距离一对一面对面,最近还是第一次。梁枫想打个亲热的招呼,又怕扫了郑科长的兴头,便认真而明确的点了头,微笑,算是见面礼,客气地绕身过去。郑亮没有回话,也是点头做答,兀自立在过道中央举着手机谈笑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