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回答又怎么能瞒得过金微的眼睛,只见她满脸微笑,看着这业已长大的女儿。一旁的赫连缓声问道:
“月儿的心上人可是那汉朝张骞?”金微闻言浑身轻颤。女儿果真是看上了异邦使节吗……
落月闻声,亦是一怔。抬头望向父王,已然满眼春色流转,双颊绯红,尽显女儿娇羞之态。看着母亲甄然不解的神色和父王玩味的表情,只觉得心中慌乱灼热,无暇顾及其他,只是想藏起来,不被他人看到。于是,不等金微再询问其他,转身轻挑帘笼,一路夺门而出。
看到金微微张的唇,和怔怔的表情。赫连笑上眼眉。轻轻握住金微的纤纤柔兰,方才唤回了金微那跟随女儿而去的思绪。
“王爷是如何知晓月儿的心思的?倒是臣妾疏忽了。”
“哈哈,微儿你刚刚诞下小王子,自然无暇观望月儿的变化了,情理之中。”
“看样子王爷似乎说对了,这小丫头着实是中意那汉朝使节了。只是如此一来……”金微想着,总是不舍月儿嫁去外邦,那样就再难相见了,心中不禁思虑惆怅。
“微儿莫要担心,孤王亦不愿意月儿家入他邦。你去看看月儿是否真心中意那汉朝郎君。若然着实,只需招他入赘我右贤王营。赐他驸马荣华,难道还不比那汉朝小吏金贵。”
“王爷所言甚是……”
贤王营内已然一月多余,通关玉牒不到,却等来这招为驸马的口谕。张骞眉头紧锁,自帐内往来徘徊。武帝临行所托字字萦回,而落月的娉婷顾盼亦活色生香。二者交织缠绕,却没有头绪。只觉得胸中志向恍然若失,而这广阔的草原却盛不下自己浩瀚的理想。这条路真的只是为了武帝重托吗……然则,现在的取舍是何其难堪,且身不由己。
“公子,果真要留在此间,作这右贤王的乘龙快婿吗?”堂邑父,微微抿了一口清茶,略带疑虑地问。
“叔公说笑,骞虽不敢妄称圣贤,但亦不慕荣华显贵。何况吾皇圣眷,骞怎能有负圣恩。只是如今……”张骞已收慌乱,只是定然回复道。
“老夫果真没有看错公子,恕老夫多虑了。”
正说话间,却未注意到立于帐门口的落月。不知她来了多久,听去了多少,只见她面色苍白,目光怔然地望向张骞。贝齿深深咬着下唇,鲜红的血一丝丝渗出来,而她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张骞第一次见到这欢快如斯、清纯如斯的玉人如此怅然若失的样子,和失落游离的眼神,心中不禁蹙然紧绷,针刺般疼痛莫名。不要再虐待那原本粉嫩的唇罢,张骞只是这样想着,方才的言语全然不如这眼前玉人一颦一笑,只怪自己,恨自己……不知不觉已然跺至落月面前,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她已经被咬得发紫的唇。落月浑身轻颤,两颗晶莹的泪珠不禁夺眶而出,一滴一滴都落在张骞还未荒芜的心坎。其实,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张骞又怎么会忘记那花开成海的微笑。
张骞终是悖了右贤王的恩赐,拒婚厅堂,被盛怒的右贤王关押在营中牢笼。西去的路仿佛更加漫长了。夜夜望着帐顶一尺见方的天空,心中煎熬在使命和情感的两端。许是受了谁的关照,每日的食物都算是丰富。只是,此情此景,又哪来什么食欲。
再次见到张骞,已然过了数月。夏夜的虫鸣在草原上更显繁华。夜里倒不像白天里的燥热暴晒,只觉得微风习习,沁人心田。落月终是看到那平时里温文尔雅的男子,当众回绝了父王的好意,也回绝了自己对他的一片真心。但是为何,那日他的眼睛里会有流转的心痛?还有他颤抖着轻抚自己粉唇的手指,难道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吗?这些日子,味觉仿佛失灵,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塔戈娜变着法儿找乐子,却不能改善万一。始终不明白,难道他真的不喜欢自己吗?如此般想着想着,人已经走到营地的禁地。本是盛夏时节,而这牢笼之所却是愁云惨淡,一阵阵寒意从那边的围栏里渗出。落月不禁听了脚步。自己做了什么!他那样面似暖玉、志向浩瀚的男子,怎么能屈身于这样的监牢?莫不说是监牢,就这个广袤的草原,真的有他施展才华的天地吗?落月恍然清醒,随停顿了脚步。身后的塔戈娜颤声道:
“郡主,夜已经深了,还是回帐吧。这里是禁地,没有王爷的玉牒,谁都不可以进去的。“
落月闻言,转身欲去,忽地又停下,回眸凝望那阴郁的牢笼之所,眉目间轻轻颤抖,终是快步回帐。
又是一个虫鸣鸟语的习习夏夜,在这牢笼里只能窥得头顶这一尺见方的星空。难道自己西去的路只能行至此处了吗?张骞怅然自苦。连日来不曾清理胡须,现在已然很长,仿佛光阴错乱,就此虚度了几多年华。正沉思间,忽然有人挟帘而入。已经深夜,谁会在此时来这监牢禁地呢。张骞不禁侧目,却见那魂牵梦萦的人儿此时竟然就立在眼前。她不怨恨自己了吗?看着她较之初见时更加纤弱的香肩和略显苍白的脸颊上突兀清澈的潋滟乌瞳,话到唇边却只剩下宁静地对视……
落月怔然片刻,稍稍回神。轻轻跺近张骞。只是抬首仰望他一片悠远波澜的眼眸,轻轻一笑,握住他的手。张骞心中一紧,转而反握住她的手,仿佛害怕她羽化而去。落月轻笑,自衣襟间拿出薄薄丝帕递与张骞,上言: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伊人所赠绢帕,字字情深,啃噬柔肠。张骞未想到,匈奴贵族知晓汉语已然不易,而她却有一手如此流利的绢花小字。心中疼惜和自责百感交集。轻轻拥了眼前的玉人入怀,才发现她身子柔弱纤巧,而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做那个可以保护她的英雄……
跟随着落月策马扬鞭,已然来到祁连山麓。堂邑父手牵一匹枣红高马,等候多时。看到消瘦的公子终是平安归来。心中大石总算尘埃落定。也不枉费日前与落月郡主的恳谈,和郡主不惜盗得玉牒,私自放人所冒的风险。
天边渐渐泛着鱼肚白,云破处,清晨即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落月自腕间取下那串从小就佩戴着的血玉念珠。产于祁连山的酒泉玉中多以绿色为多,而此玉却带着丝丝鲜红,氤氲缠绕纠结,流转在一颗颗珠子中。她微微昂起俏丽的脸,定定迎向他的眼眸。只是把手中念珠塞进他掌心,一股湛然寒意涌向心坎,似带着阵阵纠葛的疼痛,不禁让张骞的呼吸停顿。才知道,西去的路上没有她,何其漫长。而生命中错过她,又是何等孤寂。
落月轻轻把一片竹简递到张骞手中,上言:
“血玉者,血化入玉得之。人之初死,其息断,以上等玉石入其喉,顺而至腹,心血培之,血丝渐渗入玉,逾千年,遂成血玉。通体透明,有暗红盈丝其中,性通灵,价连城。传说它是祁连山石中的灵物,乃弱水神遗物,会感人间悲欢离合。相信它一定会带你回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