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佩瑜被笑得满脸通红,她枉有一身莽劲,却毫无心机。二姐的事她每次出的主意都觉得周全,只是一被夏雨来点破,便又觉一无可取。她只得软声求夏雨来道:“秀才倒能想得周全,怎便不帮她出个主意?难道是为着先前打你的事么?要真为着这个,今天你便打回我。”
夏雨来听她提出那木仔园的事来,心中不由苦笑。道:“你道我是这般气量的人么?”
林佩瑜道:“若不是,莫非二姐又曾得罪你了?不然怎的不帮她。”
夏雨来道:“你也不想想,她这亲事是谁定下的。二姐悔婚总亏了名节,便是你,一个卖豆腐的,都把名声看得如此重,柑园里开个玩笑,便闹上门来了。她一介千金小姐,若把名节败了,以后还怎见人?又如何能许得好人家?若当真如你所说,让二姐逃婚,到时只怕反令她生死两难。”
林佩瑜道:“人家当初上门逼婚,也是你欺人在先,不然我卖我的豆腐,你读你的诗书,哪里就闹上了。其实人家上门也只是一时负气,那承想婆婆当真便请媒姨上门了。”说着低头拧着衣襟。夏雨来看她那神态倒也有趣,夫妻近二月,平日除了吵嘴,便是夜里扯拉,哪见过好如此形态。看着却也可爱。正思想间,林佩瑜又抬头道:“这却不正是个理字,当初你欺人在前,我便要理论,婆婆还不便认了这理。如今那知县强人在先,怎的便不容二姐出脱?”
夏雨来苦笑道:“你且坐好,待我将利弊说与你知。你道二姐婚事是知县强逼他爹定下的,我问你:好知县如何逼他?那知县可曾打他?可曾威吓他?可曾强抓他?”
林佩瑜摇头道:“未曾听过有打吓的事。”
夏雨来道:“可不正是,那黄员外的算盘向来打的精,明着便是要傍个官亲。那知县也比他高明,求亲时便追着要他当即答复,使唤他算盘儿只打了一半,只打到官女婿的好处,便要应下婚事,却未打到女婿将携女儿远任,他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被安人与二姐一闹,他心思便摇动起来,明着是有些悔意。只是二姐若悔了婚,除非今后能配得好人家,不然,黄员外是个重利商人,不日又要生反悔,又想着那官女婿的好处来。到时难免要埋怨起来,想着这逃婚的主意是谁出的,便怨到谁的身上来。二姐心气儿又高,到时配不到才郎,岂不也枉费了逃婚这一场苦。”
林佩瑜听来实在有理,连连点头,细想一番却又摇头道:“好郎君却不是非要有才不可,便是要引个能痛惜她的人儿才可,依二姐才气相貌,要寻个好男子还难么?”
夏雨来不由苦笑道:“你道人家二姐如你这般皮粗肉厚的,只知温饱不解风情的么。”说着斜看林佩瑜一眼又添一句道:“便是如你这般不知情趣的,不也非赖着人家一介秀才郎么。”
林佩瑜听他说得委屈,又想着二姐为着婚配之事寻死觅活,便也知这桩婚事着实令这冤家有屈。又寻思晨风所言,便道:“你若帮能帮二姐开脱,过些日子,我便与你寻个二房也未尝不可。”
夏雨来不意她说出这话来,一呆之下,复又笑道:“我如今功名未成,衣食无着,凭这祖上几亩薄田,却哪里养得起一家大小。”
林佩瑜道:“这却也不难,只要你一心为着这个家,我便磨一辈子豆腐养着这个家。总不教饿着了谁。”
夏雨来听好说得情真意切,心中不由一阵激动。拉起林佩瑜的手道:“娘子,我夏雨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此后一生只将真情对你,再不旁落。”夏雨来此言不虚,自此竟真的将对着杨大娘子的那份心也去了。
夏雨来说得文诌诌,林佩瑜地听得半懂,只知夏雨来是应承了,便道:“却又要如何帮二姐开脱?”
夏雨来道:“要想办得周全,便须成就她与学章兄的好事。金家及府城巨,家世富甚旺,若有这等人家为诱,可不教他黄员外敢铤而走险。要成全这好事,却又须先保得二姐名声,不然,以金家门第,又怎会娶个名声有亏的新妇进门?”
林佩瑜听着更是无望,苦声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水里捞月。”
夏雨来道:“不然,此事尚有可为处,只是要相机行事,明日你可陪我上黄家一趟。”
林佩瑜听夏雨来要有所行动,忙问:“要去做甚?”
夏雨来道:“先去探探黄员外的底。看他心中有几分悔意。”
林佩瑜问:“到要有几分才好。”
夏雨来道:“两、三分太弱,便是四、分尚有些难办,却是要六、七分正好。”
林佩瑜道:“这却好办,我再上黄家去,教安人大大地闹他一声,把家中吵得个鸡飞狗跳,看他到底能悔几分?”
夏雨来见林佩瑜说得眉飞色舞,不由苦笑道:“正是唯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只一说吵家的事,便有这般兴致,又是如此内行。你去便去了,归家之前去把面挽了(挽面,潮汕旧时一种美容整妆方式。具体操作便是用线把面部的绒毛绞去。现今这行业尚存在。),回来后把成亲之时做的新衣挑件出来,细细熨了。”
林佩瑜道:“平白无故的熨什么衣裳?那几件衣裳我舍不得穿哩。”
夏雨来道:“明日上黄家却要穿。”
林佩瑜道:“这黄家我天天去,哪里便要穿新衣去哩。
夏雨来怒道:“你便痛惜你的衣裳去,明日你也便自个儿上黄家去。也不思想思想,平日你是何身份上黄家,明日你又以何身份上黄家。”
林佩瑜这才明白,心中好不甜蜜,低头偷眼看向夏雨来,却见那冤家朝着自己翻了一下白眼。
次日夏雨来带着林佩瑜,两个整装上黄家拜访。黄员外被安人闹了一夜,到五更天时,安人也累了,歪在床榻上沉沉睡去,黄员外悄悄爬上床去,好不容易才刚合眼,便又被安人掐醒。他再忍无可忍与安人吵了一场,安人闹了一夜,实在也了,便往后园二姐闺阁寻安歇下。这一夜主人不安,阖府不宁。黄员外虽困倦,行铺中的事务却非处理不可。等他到外院将各行铺的事务调度完毕,只倦得他四肢无力,怕安人又来吵闹,也不敢回后室去,便在帐房中将就歪一歪。刚蒙蒙合眼时,又有家人来报,说是夏雨来秀才与娘子上门拜访。黄员外实不想动身,却也不愿得罪了秀才,只得命人请秀才与娘子厅上用茶,又令家人唤乳娘到后园小姐闺阁请安人来作伴。吩咐完毕,方整理衣冠过内院来,在那后堂上等着安人,过了好一会,才见安人在乳娘的搀扶下迤迤然而来,那神色却全无倦意。他心中暗骂:老虔婆,去哪里吃了圣药来?安人见了员外,冷哼一声,转过脸去,员外也冷哼一声,径自前行。来到前上,相互见礼,分宾主坐下。
员外尚未开言。安人便与夏雨来寒暄几句儿秀才儿时如何,现今已是如何的话。又对林佩瑜道:“大妹素来家走动的,平日倒不觉得,只是今日与往日见着不同,这眉儿也弯了,脸儿也白净了,这眼中还含情哩。真真是今非昔比,你如今做了秀才娘,嫁了夏秀才这般俊俏郎君,少年夫妻这般恩爱,这都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父母的福气。可叹我那苦命的素芳儿啊,若有你一半的福气,能嫁个年龄相貌相当的,我便也心满意足了。念她一个女婴孩,方一离娘身边便做了后娘,成了忍气媳妇,是非主婆。”说着便又流下泪来。
旁边乳娘递上帕子,轻声劝道:“安人,请莫再悲伤,当心伤了身子。”
员外起身斥责道:“女人这是体面官亲,你妇道人家好无见识。”又低声对安人说道:“外人面前,你也要顾着点体面哩。”
夏雨来道:“伯母,二姐向来便有美名,这两年来,多少公子前来求亲,只是二姐心气儿高,未有能入眼的,如何有一名门公子,这公子无论才貌家势,在这府城之中再难找到第二个,他也久慕二姐才貌,要托学生前来提亲,听说素芳已名花有主,他竟病倒在我家中。学生见他一片痴情,思想着官亲虽然体面,却不及地方世家根基之厚实。况他是我同窗好友,二姐与我又是儿时玩伴,他与二姐正是郎才女貌,一对佳配。这也是姻缘至遇,故方敢冒这天下之大不讳,前来问问员外安人之意。”
员外佯怒道:“秀才当真糊涂,亲事既已定下,那有退婚重配之理,这不是污我女儿名节么?”
夏雨来道:“员外莫生气,学生只因心忧好友,实非有意冒犯小姐,学生告罪了,这便告辞。”说着与林佩瑜一起身便走。
两人方走出一步,便安人喊道:“秀才且慢走,此事可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