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此番无谓的议论,一脸冷漠的阿尔瓦没有发表任何见解――他也不屑对这样的对话发表什么见解,倒是诺丹这个茶发老头儿一拍掌,惊讶地“啊!”了一声:
“也许……是鬼也说不定――这屋子不是王都出了名的鬼屋吗?”
正如某人所预料的那样,面前的两人都在听到这句话后蔫蔫地走出了房间。
“他一定隐瞒了什么!”一出门,阿尔瓦立刻压低了声音气恼地说道:“如果他还继续隐瞒,我今后怎样才能保护好他?”他冲着绘有生命之神从海中升起洒出莲花蕴育生命的情景的天花板用低频的声音嚷着。
“我在想……也许这屋子真有鬼也说不定……”猎手憋了半天吐出这么一句话,惹得阿尔瓦触电一般扭头瞪着他。
“这房子里曾经有七名贵族离奇死亡,”阿尔瓦皱紧的眉头开始松开。
“连同贵族在内共有五十四人失踪。”阿尔瓦的眉头双皱了起来。
“三十八个人在城下的湖中消失,尸首全无。”
“另外……”
“这些都是……”
猎手撇撇嘴,走下楼梯:“情报总部的文件上这么写的。”
这些话诺丹当然没有听到,此时的他已经走进了卧房――那个在茶席旁书架间的门内的空间。诺丹拉上门,踏着脚下圆形的柔软的地毯,来到了屋子尽头的一扇窗前。他将窗子推开来,夏夜凉爽的风立刻涌入了这间睡房,房内床边的白纱帘子仿佛被这阵风惊醒了,缓缓地飘动起来。
诺丹将身子探出窗台,窗台下是一片黑暗,仔细看还能瞧见夜幕下湖边黑暗树林中突然惊起而掠过林子上空的鸟儿。
“好了,两位,可以出来了。”诺丹对着空空如也的窗台下方,懒洋洋地说道,随着这句话,窗台下的景色竟如城堡下的湖面一般荡出一圈圈涟漪,而后在这圈怪异的涟漪中,原来映入眼中的那些树林和鸟儿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个以高超武艺攀附于城堡外坚硬砖墙的人。他们只需松开手脚就可以直接跌入山下的湖中畅游一番――当然,畅游之后,还能否从湖里回到岸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诺丹。佩拉帝那样把一个被称为“鬼湖”的地方变成游乐场的。所以,这两人此时最大的需求就是回到房间里。诺丹退后一步,两人就跳回了房内。
“你的水系幻术越来越令人惊讶。”瑞安五安迪。米诺斯拍拍身上的灰尘,朝屋内的一张软椅走去,虽然他身上仅穿着一件黑色劲装,但那简洁的款式中却透出了无尽的高贵之气。在他的举手投足间,米诺斯家族那代代传承的古典式的雍容气质便包裹着一种柔软的威慑力散播开来,这股力让他在十七岁那年第一次骑上战马检阅军队时就赢得了众将军的拥戴。
一个人的容貌虽然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然而要想被他人长久地注视,那此人气质和内涵则至关重要。这种几近天赋的东西能人在与他人处在相同的状况下时往往获得不同的结果。安迪。米诺斯就有这种能力,他的身上有许多和威廉一样的东西――两人都能在出现的一瞬间吸引所有人的眼球,而后又能让人们长久地为他们倾倒。
遗憾的是,这间房里的第三个人似乎并不具备这样的素质。因为从刚才起,虽然瑞安王是在向他说话,可那青色的眸子却直盯着威廉,而后者则仿佛为了表示对王爷的尊敬而将原本直视的目光偏到一旁――虽然只是一瞬,但足已让诺丹感到震惊。的确,这只能用震惊来形容:曾几何时,这位以前的雷影,现在王都了不起的,鼻子都要拱到天上去的总兵大人学会谦逊了?还是说,身份的变化从里到外彻底改造了他――上次见到安迪时不还顶着一脸冷笑和人拼剑吗?
或许――诺丹的脑中猛地闪现出一点灵光――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
在刚才的黑暗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诺丹断定。
不过,在那片混乱中究竟出了什么让威廉变化如此之大的变故呢?
这的确很耐人寻味,不过,目前诺丹还没有胆子与两人就此问题作出一定的探讨。
但他还是能就其它的事与两人商量一下的――当他看到瑞安王那双透彻得如水晶般的眸子里所透出的倦意时,他就明白了:
这位王爷来此有重要的问题要问――哪怕采取一些不雅和不当的方法,他急需从这里带走某种承诺。随着这个问题而来的焦虑让诺丹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位通常被人作为憧憬对象的王爷心中的那份热忱。
特别是在第二天,当诺丹站立于王都城最大的广场上时,他看着清晨正处于青冷色调下的古老石城被朝阳次第染成各种绚丽夺目的色彩,既而在一片延绵浩长的钟声中,在倾刻间遍布整个天穹的鸟群中,从悠久钟声起始之地的王都大教堂钟楼开始,金色阳光如同雪崩般倾泄在这个古城中,无声却惊起万物,轻盈却重在人心。诺丹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与瑞安王在地下角斗场时的谈话内容,心中再一次对这名王爷生出了认同感。
安迪。米诺斯提议:如果你想看清这座城市,应该从王都的大广场开始,一步步走下去。
诺丹脚踏着铺满整个大主场的石砖,从这里起步,方圆五百米内一片宽广平坦,一切都是那么地大气,大如教堂门窗的地砖在人们的脚下传递着远古的回音,广场旁巍峨而质朴的立柱直耸入头顶蓝天,它们如忠实的卫兵无声地环绕在广场四周,默默地守卫着这片广大,它们如同人类与上天对话的通道,日复一日地迎接辉煌的旭日。立柱的顶端精巧地串联在一起,仿佛是这座城市历史的环扣。一环一扣,最终勾勒出这座古老城市圆浑的历史。之所以称王都城为古老的城市,原因就在于:据比较可靠的史料记载,它这座城市已经在此生存繁衍了近千年,而游吟诗人口中的王都城的历史竟可追溯到人类想象年代的尽头。所有在这里的宫殿、教堂、河埠,还有经纬着这一切的大道小陌都有着同一个名字:王都,只因它原本就是数代王朝的王城,以至于人们最后竟忘了它原本也应该是一个乡村,有着别样的名字。
光明神的赐福洒于此时,此地,在清晨广场中的人群纷纷抚胸低声作祷,一时间,在钟声中,整个王都陷入一种对神性的向往中,无论平日里人们经营着什么样的黑暗营生。诺丹将思维从瑞安王昨晚的留在城堡的话拉了出来――自安迪知道了诺丹对袭击事件的猜想后便提出让诺丹仔细地去看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虽然在这之后紧紧跟来的是一个有些咄咄逼人的问话。
诺丹并没有对三神的信仰,但出于对这座城市的建造者的敬意,他仍旧虔诚地与广场中央信徒们一起面向东方,行了一礼。诺丹扭头看了看两步远的阿尔瓦和猎手――平日里粗野的大汉竟也在此时收起了放浪的世俗之心,潜心祈祷着,而身为半神职者的阿尔瓦更是做得彻底――他直挺地跪在坚硬的石板上,双手合十,由他和其他的信徒所发出的祈祷声竟带领着偌大的广场上包括贵族武士、商贩走卒等几百号人共同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
自天上倾泄而来的金色洪流中,凡尘的世俗之心纷纷拜倒在地,在这样的情境中,即便这其中有异教徒,大概也会为这种充满感召力的声音和行为而震撼。但这其中有一人,他不能算异教徒,更算不上一个宗教人士,他只是在这群人中间,怀揣着满腹惊世骇俗的思想,为了宗教之外一些神圣的东西而弯下了腰。即便是一样从广场上括过的风,在诺丹。佩拉帝这里也会变成别的东西。
但他的心,同样的虔诚。
那似乎带着从远古传来的颤抖的祈祷声终于在五分钟后走向沉默。人群又开始活络起来,每一根立柱周围都围绕着十几个商贩,虽然此时还未到一天之中商务活动的高峰时间,但商贩们一点都不想浪费这点时间,他们当然想在未霄禁之时将平日里应赚的钱都揣进腰包。虽然经历了袭击事件,但王都的商业活动却是血脉互通的活物,即便有几根血管遇上了阻塞,但在它顽强的生命力下,商业活动仍旧繁忙地进行着,并且越发昌盛――商人们都想弥补这阻塞的所带来的巨大损失。从广场边沿起,商贩们画着圆圈一环环朝广场的中央簇拥而去,只是将供人马和车辆行走的道路及广场中央直通椭圆广场两头的官道给留了出来――试想一下,即便只是路过,但凡是沿路看着这些或新奇、或实用的商品货物,没有人会坚决地说自己不会随兴停下买上一两件物品――总之,这些从天南地北而来的商贩们可谓吃透了商业心理学,至少诺丹一行人从中穿过后,都感觉仿佛打了一场大仗般劳累――他们得时刻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被商贩的花言巧语所摆弄。
“为什么会想出来逛街呢?”阿尔瓦看着身后布满广场的地摊和由几根杆及几块布搭成的小铺所形成的自由集市,不停地皱着眉头,在他的脑海里,这些充斥着广场的喧闹的叫卖声实在无法入耳,他几乎不敢相信在几分钟前,正是这些粗俗鄙陋之人还及时地放下了手中的算盘和商品,甚至是停下因数钱而翻动不已的手指和他一起祈祷。
“自我来到王都,就没怎么好好看过,上次虽然去过爱尔凡花园大街,但那里多是贵族们光顾的裁缝店、香水和一些古董店,属于要揣着很多钱才能去一趟的地方,今天,我想看的是――”诺丹在前面走着,逐渐远离宽阔明亮的官道,在叉进向条幽深的巷陌后三人拐过一个个令人头晕目眩的弯,一条杂乱而充满了惊奇的小巷便陈现在几人面前:
“这样的地方。”
说是一条,也不太正确――以一条巷道为主干,从这主干又生出无数旁支,最终形成了一张交错杂乱的路网,更为复杂的人群熙熙攘攘地穿梭在这些狭小拥挤的小巷中,如麻的小铺隐藏在每一道隐然洞开的破旧房门中,甚或是打从身边匆匆走过、眼神精明而又狡黠的小个子男人宽大的旧斗篷中。起伏弯曲的道路崎岖不平,诺丹三人磕磕地在这些脏乱不堪的小巷中行走着,充满了油腻和污垢的低矮平房一间叠一间,一栋挤着一栋,窗棂冲着窗棂,偶而出现那么一两间三层高的平房,却也从狭小破败的窗户里伸出了七八个黑乎乎的小脑袋。诺丹的眼睛四处搜索着,落入眼中的却全是满身是泥、衣不敝体的小孩儿在拿着路边随地捡来的树枝追来赶去地玩着打仗的游戏,而大多数成年人则在对三个突然闯入小巷的显贵投去惊讶不解地一瞥后便又低头忙着手头的活儿。打铁的叮咚声,讨价还价的争论声,吆喝叫卖声,来往行人腰上剑鞘相撞的金属声,风情万种的妓女娇媚的笑声……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涌进了诺丹的耳中。
“你怎么知道会有这样的地方?”阿尔瓦的目光中盛满了惊异和不解,他一手轻捂着鼻子,因为充满了这巷子的可不仅仅是衣着各异,姿态万千的人,更是充满了腐败的污水味,肆意弥漫的汗臭味,以及令人作呕的屎尿味,这其中既包括了动物的,也包括了人的――不论夜晚还是白天,不论清醒或是酒醉的人总是在墙边随意地便溺。当然,还有使这一切更糟的劣质香粉及香水味。
“猎手先生认识这个地方。”诺丹的一句话让阿尔瓦心中的迷雾顿时消散无踪,他看向落在身后几步远的猎手――他正在将头上打着补丁的破尖帽从头上取下,同时向一间屋舍门口两名衣着妖艳低俗至极的妓女挤眉弄眼地打招呼。
先不论这位向来只来往于各大高级教堂间的光明大主教圣职护卫此刻的心情,诺丹本人对这样的地方可是十分熟悉――在前世,他一生中的绝大部份时间里,他都带着和这些小巷中人们脸上同样的表情为了自己的肚子,为了自己那点在乱世中可笑的希望奔走于一条条幽暗的小巷间。他也曾经只披着一件麻布――一件从废旧米仓中偷出的装米的麻布袋做成的袍子混迹于泥淖中,在飘雪的冬天缩在低矮的墙角瑟瑟发抖,而鼻子边飘动的却是从豪宅中传出的烤肉香味。
迫不得已时,他也做了很长时间的小偷,被人毒打驱赶也是家常便饭。以至于每每想起自己当初接触占星术时的情景,总是感觉那似乎仍是一场梦。
诺丹摇摇头――总是回忆,看来终归是老了。
他抬头一看,在一排排架在空中的正待晾干的衣服或是破布片中,他费力地找到了一个正宗的招牌――一个镌刻有漂亮花体字的木制招牌轻盈地挂在翻着花样的绿色铜架下,在一片纷乱繁杂中,它显得是那么地别致和古怪。
这是一个代书人的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