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季节,乍暖还寒。我蜷缩在墙角,裹紧蹭满墙灰的夹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走廊里传来一阵开铁门的声音,很沉闷,就像有人在一堆雪上踹了一脚。我将眼睛凑到了小窗口上。
我看见梁所站在斜对门冲里面微笑:“汤勇,别磨蹭,这么晚还提审,证明你的案子快要结了。”
随着一阵脚镣响,对面门里晃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来。灯光太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感觉到这是一个长相凶恶的家伙,似乎有张飞或者李逵的感觉。班长用枪指着他,非常警觉的样子。
“梁所,下了起诉你可得给我号儿里安排个人啊,太寂寞了。”是这个叫汤勇的人在说话。
“先这么呆着,兴许下了起诉还转你走呢。”梁所的声音很柔和。
“转我走?呵呵,我‘挂’不了的,咱没杀人啊。”
“别罗嗦了,这次是市局传你。”
“咿呀——”汤勇的声音像是在唱歌。我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听到这么嘹亮的声音,那种清脆与激越,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起来,并且时常将这个声音与刘欢在某个电视剧里的歌声混淆,我甚至能够从这声“咿呀”里联想到少女头上的那只鲜艳的蝴蝶结。后来我终于有机会与汤勇接触,谈到他的这声“咿呀”。他说,我那是在叫板呢,京剧里,角儿出场一般都先来这么一嗓子,懂行的票友在听到这一嗓子之后,应该喝声亮彩的。我说,那种时候我可不敢喝彩,我怕挨打。汤勇笑了,他说,在这里挨打不丢人,这叫修心养性,为了出去以后不挨打。我相信了他的话,以前挨过的打几乎全都忘记了。
我记得那天的“咿呀”声一直回响在耳边很长时间,搞得我的耳朵直痒痒。
我坐回墙角,嘴里不停地念叨“咿呀”,最后竟然唱了起来:“咿呀咿儿哟,咿呀么咿儿哟……”
也许是受了我的传染,隔壁的家伙“吭哧”一声,突然裂开了嗓子:
我是一个到处流lang者,告别了朋友们我来到了看守所,一天四个菜,啤酒管够喝呀,吃喝玩乐多么快活,嗨!多么快活!
我怀疑这老家伙是个赶驴车的帕瓦罗蒂,唱得还真是不赖。蹲了监狱还这么快活,莫非这家伙是一个传说中的“怪逼”?
我这里刚想对他说点儿什么,“咣当!”隔壁的大门猛地打开了。
我连忙爬起来,凑到小窗口往外看,一位瘦得像千年野山参的中年汉子反扣着铐子,被梁所推搡着一路趔趄,烟一般消失在走廊尽头。他趔趄得很优质,跟一只啄食的公鸡差不多,脑袋一拱一拱的。看来这位老哥就是老羊肉了。我的心头一热,因为他的毯子。
“报告管理员!”梁所经过我的门口时,我忍不住喊住了他。
“什么事儿?”梁所打开小窗口,闷声问。
“能不能给我弄点儿饭吃?”我的肚子咕噜得像放屁,满脑子全是黄澄澄的烧饼。
“唔,没吃饭啊……天快要亮了,一会儿就开饭了,再坚持坚持吧。”
“那我就再等会儿,”我悻悻地咽了一口唾沫,“你看我还没有铺盖呢。”
“别着急,明天你家里的人就给你送来了,”梁所用手点着窗口上面的一块铁皮,义正词严地说,“犯了罪不等于没有了人格,要懂得自尊。你们这些人都是因为自身存在着无法克服的弱点,在欲望面前没有把握好自己,才触犯了法律。只要你还有追求,就一定会有前途。”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手里的烟袋不停地划圈,搞得我的脑袋一直在跟着他转,像陀螺。
我还有前途吗?我还有追求吗?我躺下了。头顶上的天花板悠悠转着,我觉得自己是在坐在一个磨盘上。拉磨的驴很敬业,我都有些晕了,它还不停歇,嗖嗖地转。我不敢睁眼了,感觉自己飘起来了,轻得就像一粒灰尘。苍白的记忆不知疲倦地从我的身边流过,我躺在冰凉的“磨盘”上,茫然地期待着明天的来临,我知道,明天不会因为我在晕着它就不来了。
我是强奸犯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打在我的脸上,有点儿疼。我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赫然白了一下又赫然归于黑暗。
怎么回事儿?我用力闭了两下眼睛,慢慢张开。哦,天亮了……闷闷地甩一下脑袋,我摸着膝盖坐了起来。
后窗射进金色的阳光,天空瓦蓝瓦蓝。我知道,此刻的我远离人群,孤独地蜷缩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了。
刚才是谁在打我?我倒头看了看那个硬邦邦的东西,发现这是一个模样有点儿像高跟鞋后跟的馒头。
门下面的大窗敞开了,一只黑乎乎的勺子随即伸了进来。明白了,原来这个窗口是用来送饭的。
眼前的这把勺子黑乎乎的,下面吧嗒吧嗒滴着白汤。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面粉制成的稀饭在这里有个相当壮阳的名字——老虎熊。
管他什么“熊”呢,有粮食味儿就好。有一溜口水顺着我的一边嘴角掉到了地板上。
“人呢?把碗拿到外面,”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在外面催促,“快点儿快点儿,吃屎也得趁热乎!”
“来了来了,”我匆忙擦一把嘴角,爬过去,冲送饭老头陪了个笑脸,“大叔,我还没碗呢。”
“刚来的?”老头把勺子抽了回去,“这碗饭就免了吧。记着,一会儿跟所长要吃饭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