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注定的。
七年前的七月七,你陪我过生日。过完生日,你对我说,“我要去海那边,我会回来找你。”第二天,你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个海边的山村,鬼气森森,巫气重重,我们在那里出生、长大。然而,我们都没能记住老辈人的话。老人都说:我的生日不能过,要让它悄无声息地流过去,千万不可惊动它。
从小到大,就连我亲生的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他们都对我的生日只字不提,仿佛根本没有这个日子的存在。长大后我才知道,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故意在避开。村里的老人都这样说,在农历年七月七日子夜时分出生的女婴,注定是个受难的命。命里有白狐精相克,对于命里的男人,注定有情缘,没福份。
所以我的父亲母亲,为了我长大后不至于没人要,不至于嫁不出去,便串通起来合谋要将这个日子彻底抹掉。但村子那么小,家家紧挨着住,谁家的孩子某年某月某日生,谁家的老人何年何月何日亡,人人都记得很清楚,比你自己都清楚。更何况是我这个有着特殊意义的日子。
我记得,在我的每一个生日里,都能饱尝到母亲抱怨的目光。而父亲总是不在家,要么去地里,要么在海上不回来。据说母亲生我的那天,是难产,怎么挣扎也生不下我。当时她痛不欲生的嚎叫声,将经验老到的包生婆都吓得脸灰白。从傍晚一直折腾至子夜,我才落了地。母亲早已痛死过去,快到拂晓时分,母亲的一口气才慢慢缓过来,喝下父亲煮的红糖水,才恢复一点点力气,便开口崩出第一句话:“讨债鬼”。
我是一只讨债鬼。我来这个世上,是来讨债的。我永远欠母亲一笔债。我不知道,这笔债什么时候才能还清?要以怎样的方式来还?我的生日,是母亲受难的日子。“晓难”是母亲给我取的名字,尽管父亲极力反对,母亲硬是坚持。我知道她是要我记住那夜的受难。阿哥,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哥哥,但是,我却在你那儿享受到了亲人般的温暖。当我孤单的时候,只有你愿意陪在我身边。你从来都不在意我出生在那个不吉祥的日子里。你说,“世界上那么多人,每个日子每个时辰都有无数的生命诞生,别去相信那些老人的鬼话。”
当我渐渐长大,身体有了曲线,我发现母亲眼里露出轻微的类似于仇恨般的惊恐。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开始交头接耳纷纷议论。他们要求自己的儿子避开我。怕我把灾难带给他们。
而你,只有你,仍然一直陪着我,从没想过要离开我。虽然你的母亲,一位瞎了眼的善良的老人,对你和我的交往百般干涉,但你还是偷偷瞒着她来见我。你是个大孝子,然而,你为了我背叛了你母亲。
在这个海岛上,几乎全村的男人都靠打渔为生,但你们一家从不下海,也不吃鱼。儿时的我因为好奇,几次追问你,你都避而不答。每当我问起,你的脸马上就会变得苍白而冰冷。现在想来,那样的追问,于你多么残忍。而你却从没怪过我。我看不见你心底里的伤,却一次又一次地来碰你的痛处。我又怎会想到,你的父亲就死在海里,尸骨未还。父亲告诉我,失事的那年,你才四岁,而我还没有出生。所以,对你失父之痛的受难经历,我不会有记忆。但命运之神竟然将你经历过的受难,一模一样地复制到我的头上。那一年,我十四岁。台风离预告时间提来前临,父亲的渔船在靠岸之前被掀翻。被打捞上来的父亲,睡在村口外的临时帐蓬里。枉死在外面的人,尸体是不得抬进村里来的。我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家里奔跑过去。来不及悲伤,我被巨大的惊恐淹没。那一刻,我的双腿在打颤。我甚至害怕朝父亲看。父亲的魂,再也回不了家,永远在海面上飘。有很多人影围过来,开始忙碌。也有人在哭。母亲也在其中。但我忘了母亲的表情。她有没有哭?有没有悲痛?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天的父亲,他的身体鼓胀着,嘴巴、耳朵、眼睛、头发,以及他的身体,全是水。按惯例,死者在入棺之前,亲人都得站在跟前去见最后一面。轮到我时,父亲的鼻孔里流出了血。所有目光都在那一刻钉在我脸上。枉死在水里被捞上来的人,在他见到最亲的最放心不下的那个亲人时,会流出鼻血来。父亲他不放心我。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不放心我。我出生在不祥的时辰里,命里有狐精相伴。一生下来就被预告灾难。我居然没有哭。只是紧紧闭上惊恐的双眼。整个世界瞬间倾倒,变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