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夫人与郁迁春桃，转身迤逦而去。我惊恐地盯着她们，我还未从你夫人的眼光里回过神来。我以为她一定看到我了，我在看她，她一定看到我，看到我在看她了！否则，她最后的那个眼神，为什么那么意味深长呵……
你松开手，在烛光下看我。你看到我眼中的惊惶了么？你看到我目中的哀怨了么？——至少，你看到我的毛羽微微地抖站了，是么？
你轻抚我的毛羽，你用手，令我安详。多希望这个世界只有我们自己，只有你我在烛光，甚至在黑暗里相对相随。
门外响起低低的叫声：“老爷……”
我翅膀一扑，便准备躲到你的手里，或者你的怀中。你伸手对我示意：“没关系的，鹂儿，等着。”
你长声道：“郁褔，进来吧！”
郁褔应声而入。他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有三四样宵点。腕上，还挂着一件器物。我站在案头。孤零零地一任他看我。他看到我仍然迟疑了一下，然后低头言道：“老爷，您的吩咐，郁褔照做了。”然后低眉顺眼地将糕点放到案上，亦即我的身边。
我本能地往书案的边缘跳了一下，紧张地抬起头，戒备地盯着他。他样貌也还诚朴，颔下长着些许胡须。你悠然道：“郁褔，今后我就将这只黄莺养在书房，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惦记着与她食水等物，不得慢待她！”
“是！老爷。”
我看看你，再转头看看郁褔。我心下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将我交给这样一个人。你不在的时候？你不在的时候我自会在林梢等你，你家的园子，我一步不离也就是了。这既是你的家，那么你终要回来的，不是么？
我的脑中，突然又转念了一下——我父母的家。
你接着道：“好！你去吧！辛苦你了。将竹窠放在案头吧。”郁褔应声“是”，却又有些错愕：“老爷……您是说，放在案头？”
是。你回答。声音不容置疑。
郁褔于是将那件器物放到了案头，糕点的另一侧。我喜欢竹子，我喜欢竹子骨势的清奇，姿态的美好，味道的清幽。我常常在竹林里歌唱，竹叶的摩挲总会交织出那样一种于我而言亲切的声响，令我不由感到周身舒泰。当然，我也只不过在竹林里玩过七八次，须知我来此才十来天啊！
但是爱，或者喜欢，可能是长在身体上的什么地方，比如我的毛羽间，可能都是对于竹的喜欢啊！
可是这是竹子么？竹子的青幽呢？竹叶的婆娑呢？我凑近，闻了闻，然后我知道那是竹子了：因为竹的气息是在的，幽幽的，缓缓的，淡淡地，沁入我的肺腑。我喜悦地叫了一声，翅膀扇了两下，不由自主地表现自己的欢愉。这一定是竹子的，谢谢你，将我喜欢的竹林，变换了形状，放进这座书房。我喜欢书香，墨香，竹香。我喜欢的都是这样淡淡而又深深的味道。我刚才听你说，你要将我养在这个书房了。
然后我转头向你，想向你表示感谢。不留神却遇到你的目光，盈然地亮着。如果鸟儿也可以脸红，我的鸟脸一定赧涩绯红，无可容羞了。我将头脸藏在翅间，这样，我就看不到你的眼睛了——可是为什么，我听到自己那样强烈的心跳？
你轻笑出来。缓缓地走过来。我听到你的脚步声近的时候，我的爪子有微微地发软。
我是怎么了啊！且不说这安稳的案头，就是那风里的高枝，我小黄莺也是如履平地的啊！
“鹂儿！你喜欢吗？你还记得吗？这是你自己亲手编织的竹窠啊！你编了这竹窠，却不肯放鸟儿，你说，鸟儿的世界应该是天空，是自然。这竹窠，只用来挂在这里，囊括鸟儿的声音的。你还对我说，对着竹窠倾听，就可以听到风声水响，和鸟儿们的婉转和鸣……鹂儿，可是我终于要让你住在这里，世界上所有其他鸟儿的声音，甚至风涛溪响，我，我都不想听！鹂儿，我只要——听你的声音！是你么……”
我的头尚在翅间。但是却模糊地感到，你是把我当成另外的什么人了。我一跳，跳到你唤作“竹窠”的那个东西的顶上。这是一座小小的楼阁的样式，有窗，有户，有纵横的琉璃屋顶——当然是竹子的琉璃。我不由得感叹这制造者的匠心和巧手，我本想告诉你我不是你说的那个“鹂儿”，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莺儿”，但是我突然禁不住喜欢这个竹窠。况且……我不愿——我不能——离开，你！因此我在竹窠顶上，旋舞了一瞬，然后我抬眼，望着你：这样我离你的眉眼更近了——我站在竹窠的顶上，高与你的口鼻相平。我这样再看你的时候，就仿佛与你齐眉对视了。
你笑了。蓦然间冰雪消融；突然间春光明媚；转瞬间，晴空万里——我突然想歌唱。
于是我唱：白雪浩茫，满目冰霜；其素洋洋，入我雏莺怀想。
老梅枝荡，诱我春肠；是何运命，离我父母之乡。
郁园风好，春池波光；螳臂蝉音，引我驻足观望。
未料痴狂，惊起仓皇；潭影碎梦，因君有我声长……
于是我唱……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懂。但是我大声地，大声地唱着！我雀跃着，我欢唱着，我在你的案头，竹窠之上，展开我稚嫩的歌喉，婉转悠长。
你注视着我。目光渐渐朦胧，神色慢慢迷离。我感到你的人在这里，你想心，或者你思绪，一定是去了什么地方……
难道我的歌儿不好吗？难道我的歌儿令你神伤？我将那在胸肺间跳跃冲撞的音符生生地咬在喙间，于是我的歌声戛然而止。
你一愣，回过神来。看看我，我仰头与你对视。你难道看不出我眼中的问询和质疑么？如果我是一只令你讨厌的黄鸟儿，请将我遗弃！
我几乎要哭了。可是你却轻轻道：“鹂儿，你一定是饿了。来，我喂你吃桂花饼吧！还记得吗？这是你最喜欢吃的！”
我一愕。还没有来得及表示疑问，窗外，却突然有你夫人的声音响起：“老爷，时候不早了，早些安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