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中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徐温缓缓复又坐了下来,沉吟了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这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儿子。
印象中的这个儿子,已经不再是曾经的模样了。九岁初来乍到时候的拘谨羞涩,早已看不到了。他变得沉默,内敛机敏,这么些年,他的确忠实的履行着自己的诺言。
“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徐温在心灵的深处反复吟着这句诗。
九岁的孩子,那双对自己充满感戴和期望的眼睛,让自己时隔二十几年仍然忘却不了。那时的自己对于接受这个被杨行密转手的“包袱”,并未存有任何的好感,甚是一度认为他会被自己的义兄弟排斥,定然不是什么省事的东西。可是,当自己看到小小的他被杨行密的家将送进门的时候,眼前却是一亮。
他小心翼翼并且恭敬的向自己行礼,完全不需要大人教导,便可以做的很好。紧抿的唇角,挺拔的背脊,丝毫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猥琐模样,相反倒让自己在内心里感慨了一下。在杨家错综复杂的人际中,饱受欺凌,仍然能够有这般的意志和精神面貌,实在是少见。
说他是随遇而安,也是实情,除了乖乖的来自己这里,改口叫自己“父亲”,他再没有了去处。所以他从九岁起,就特别的懂事,特别的体贴恭顺,总是战战兢兢的做事情,再苦再难,也从来不会言语一声。
往事都在眼前,自己性格暴躁,鞭打了他不知多少次,他也从来不吭声,只是跪在那里,任由自己为了琐事拿他出气。他背脊上错综的伤痕丝毫没有让他产生怨念和忿恨,反而更加的体己,更加的恪尽职守。不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们,要么痛苦哀嚎,要么赌气出走,使小性子。
大一些的时候,自己成年累月在外征战,根本顾不上家里,而家里的儿子们又都不成器,只好把重担压给了尚才15岁的他。本来没指望他做到多好,谁曾想,征战期间,自己非但没有收到一封关于家中纷争的书信,相反全是报平安的消息。当时自己根本不能相信,这是一个15岁的孩子能够做到的事情。回到了扬州,他回府查看账簿收支,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甚至全家的老老小小,上下主仆,没有一个说他不是的,全是夸奖。再招他来看,见他已经比自己出征前瘦了好些,听说他每日只睡三个时辰,自己的眼眶不由得湿了一片,紧紧的将他抱在了怀里,那一刻,自己几乎产生了错觉,觉得他就合该是自己亲身的儿子。
然而,错觉不能代替血缘,更不能代替信任。自己之所以重用他,只是为了能利用他精明柔顺的性格帮助自己掌控吴国的国政。不过,自己似乎忘记了,锥子没有两头快的,凡事有利有弊,在他于政事上飞速长进的时候,自己的亲生儿子一个个却都被比了下去。现在他的羽翼几乎已经丰满了,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脱离自己另起炉灶,甚至和自己分庭抗礼。眼下,用自己的儿子取代他,只会给自己独揽大权掌控吴国带来危机。是取?是舍?现在如何抉择,真是难倒自己这个纵横一世的戎马英雄了?
“父亲……”徐知诰仍然伏泣在地上,用任由他宰割的哀婉口气道,“请您杀了知诰,解除您心头的不安吧。算是知诰用命换您的心安,换吴国的社稷安泰,最后一次报答您的养育之恩……”
“二郎……”徐温坚硬的心开始松动了,眼眶也有些发热了,他明明知道,自己只要狠一下心,就可以为儿子们除去后患,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张不开口说一个“杀”字。
难道真要自己用这样荒唐却真实的借口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么?不这样,还有什么样的理由,可以为自己的儿子扫清后患呢?但是,他怎么能这么做,杀掉徐知诰,还有谁能辅助自己,掌握大权呢?
权衡了再三,徐温决定和天赌一赌:“二郎,你起来吧。”
徐知诰的头重重的磕在了地上,泣不成声:“父亲……”
“起来吧,我们是父子。人家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徐温有点疲惫的说,“二郎你为吴国,为徐家付出的一切,为父怎么会视若无睹?虽然有人在为父面前说过你刚才说的那番话,但是,为父怎么会往心里切实的去放呢?”
徐知诰仰起脸道:“父亲能如是体谅知诰的苦处,相信知诰的清白,知诰虽肝脑涂地,亦难以报答。今后定当更加的恪尽职守,为父亲解忧分难。”
“你能这样想,那是最好的了。”徐温的心里舒了口气,却又实实空硬了,好像被冥冥的老天拿走了什么,于是示意他起来,“起来吧,进冬了,地上凉,别总跪着。”
“是。”徐知诰提起衣角,站了起来。
在他挺起弓着的背脊之际,徐温突然有一种失落的感觉,甚至,是一种细碎的恐慌,好像眼前的这个人很快便要飞黄腾达了。自己老了,再也掌控不了他了,他的翅膀也硬了,没了自己,一样能在这乱世里翱翔。
“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打算怎么办?说说你的想法。”徐温岔开话题,努力不让自己去伤感。
“父亲真的相信东华姑娘是您的女儿么?”徐知诰恭谨的说。
徐温摇摇头:“为父不能确定,如今这个乱世,知训他们找了十几年年,也没有半点头绪。怎么突然间凭空就冒了出来?”
“那妹妹身上可有什么印记?”
“嗯,她周岁时,知训玩闹时打翻了烛台,蜡油滴在了她背上。伤好了以后,留下了一块疤痕。我记得,那疤的样子,像一个不规则的柳叶。不知道过了这十七八年,是不是还能看到了。”徐温努力的搜寻着记忆里,关于女儿极少的一点记忆。
“既是这样,父亲可以派人前去崇正榭验看。”
徐温点点头:“这个就交给你去办吧。你做事,我放心。”
徐知诰领了命,又道:“北宫翟和李映雪,父亲打算怎么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