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陆贤卿不时来家坐坐,同未来的岳父谈天说地,这才惊奇地发现两家早有来往,他父亲和叔父皆为广西商界的名流,同王天伦做过一两笔生意,虽谈不上深交但终归是相识的。看得出来父亲对陆贤卿是越来越喜欢了,香儿的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一心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谁知造化弄人,她哪里想得到日思夜想盼来的却是一场几乎要把她毁灭的灾难——
一连几天了广州仿佛成了人间地狱——所有的生灵都被放进了蒸笼,无论白天和夜晚都在滚滚的热浪中熬煎,香儿更是格外难捱,这倒不是因为暑热,而是因为父亲的一番话。
昨天晚饭后父亲走进女儿的房间,抿着嘴笑一言不发地望着她,把个香儿看毛了:“爸爸,怎么啦?”
“我跟你说件事,前些天容县有份电报打到洋行,说是你未来的公公打算来家拜望,问我行不行。”
“爸爸怎么说?”香儿立刻紧张起来。
“我当然高兴啦,”王天伦笑了起来,“你那位公公想得很周到,他说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你,怕你会分心影响到学业,等人到了再说,我也就同意了。那你明天早点从学校回来吧。”
香儿急急忙忙赶回家已将近中午了,推开公馆的铁门她心里像揣了头小鹿咚咚地跳个不停,
“小姐回来啦。”花匠老李看见她忙打招呼。
“今天有客人来吗?”香儿边走边问。
“有,还是我给开的门,说是从广西来的……好像是姓陆吧。”
“知道了。”香儿答应着走进前厅,佣人阿芳过来接过手包。
“我爸爸在吗?”
“老爷送客人出去到现在也没回来。”
“客人走了?什么时候?”
“大约十点钟吧。”
“怎么,没留客人吃饭吗?”香儿奇怪地问。
“我也奇怪,昨天老爷还吩咐有贵客来要厨房准备,可那贵客坐了十几分钟就走了,看老爷的脸色还挺难看的。”
“这是怎么回事?”香儿躺在沙发上想来想去猜不出原因来,她随手拾起一本书翻开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墙角立着的西洋自鸣钟一次又一次地敲响,还不见爸爸回来,香儿心里慌得要命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公馆大门。突然一阵狂风掠过大地,浓密的乌云随着它从天边拥来,越聚越多遮天蔽日,广州城一下陷入昏暗之中,房间里黑得像到了晚上一样。猛然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喀啦”一声巨响吓得香儿浑身一抖——这声劈雷简直就像在耳边炸开一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短短几分钟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茫茫,连公馆大门也看不清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寂静中自鸣钟突然又响了,一下、两下……香儿下意识地数着:晚上七点了。香儿觉得从心里往外冷想披件衣服,才转回头一下楞住了——父亲竟然就在自己身后!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的,您为什么不开灯啊?“
“不用了。”王天伦无力地抬下手拦住了她。
“他……来过了?”
“没有……不,来过了”
香儿惊诧地望着父亲,昏暗中她无法看清老人的脸,只是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古怪:父亲用后背倚着门站着好似没有这个支撑人就会倒下去,话也说得语无伦次。她的心一下揪了起来:“爸爸,您怎么了,喝酒了吧?”
王天伦中年丧妻半生孤零枕头边没有个能听他说话的人,每当心头有解不开的事常常在半夜起来一个人喝闷酒,但求一醉。这个习惯香儿自然知道,可现在还没入夜这又是为什么呢?她连忙抢上前扶住他,一股洋酒的气味扑鼻而来。香儿皱了下眉:“爸爸,我说过好多次了,马嗲利酒后劲大得很,您要少用一点,就是不听。”
王天伦在女儿的搀扶下来到沙发旁坐下:“我……没事。”
“还哄我,连话都说不清了。”
王天伦睁开了眼睛,香儿吃惊地发现父亲神志很清醒,只是眼中好像闪着泪光,爸爸哭了!
“出了什么事,爸爸,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今天广西来人了,可那不是陆贤卿父亲……”
“那是谁?”
“是他叔父,他说……”王天伦伸出手轻轻把女儿揽到怀里。
长这么大极少见到父亲伤心,香儿冰雪聪明已有几分明白,她像只小猫依偎在父亲身旁眼泪悄悄地淌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在静静等待耶稣的末日审判。
王天伦的心乱了,脑子里一下空空的,一下又像塞满了解不开的麻团,不知如何开口,最终狠了狠心说:“他叔父来说陆贤卿的父母对你很满意,原本盼着你能早日过门的,只是后来听说我们王家信天主而他们家世代礼佛,信仰冰火不相容……他还说‘你也知道这些年来教案不断,教民同地方多有纷争,屡出人命’,所以陆贤卿的父母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取消婚约,他叔父苦苦相劝,无奈他夫妇二人不肯松口,事情已经没有挽回余地了。”
“爸爸怎么说的?”
“我把耳墜退还他了。”
香儿的反应出乎他意料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嘴唇不停地颤抖,这让王天伦更加害怕,他紧紧地搂住女儿连声说:“香儿,香儿!要哭你就哭吧……”
香儿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爸爸我没事,只是想问问贤卿他知道吗?”
王天伦摇摇头,他既不知道也没有问过,如果来的是陆贤卿父亲他倒要理论理论,可来的是叔父,那只是个传话的人,再费多少口舌又有什么用呢?王天伦心都要碎了,他知道女儿看似平静,其实正忍受着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她这样做只是怕我为她伤心,“多傻的孩子……你不知道你这样会让我更难受吗……”王天伦想着再也忍不住了任由老泪在脸上纵横,女儿就是他的命,王天伦决心豁出去了,他轻轻拍拍女儿的后背:“香儿,现在天晚了外面雨又这么大,明天吧,你去问问贤卿,如果他也不愿分手我送你们去法国,所有的费用由我来出,你们就在那边成家吧,那里我有几个好朋友可以照顾你们的。”
“谢谢爸爸,我舍不得走,爸爸都这么老了我走了谁来照顾您呢?”
“傻孩子,将来你就会懂了:天下父母都是只要孩子过得好就心满意足了。你不用担心我,等你们在那边安好家大不了我把这里都卖了到法国找你们去。”
…………
父女二人相拥而坐不知过了多久,香儿说:“爸爸,您喝了那么多酒去休息吧,我难受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你真的没事了?”
“真的,只是感觉有些累。”香儿看着父亲,脸上泛着笑容眼中却还含着泪。
“好吧,你也早点休息。”
王天伦轻轻带上房门,向阿芳招招手。
“老爷,什么事?”
“小姐不太舒服,你们要留心,告诉值夜的不时过去看看。”
“知道了。”
半夜时分,老爷卧室的房门突然被敲得山响,阿芳在门外大声喊:“老爷,老爷,小姐不见了!”刹那间王公馆上上下下乱作一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