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为他喜欢我,我就得将我的人生全交由他所掌管?
望着那和小时候一样的笑容,鹰却觉得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什么变得不太一样了。
他依然是他,我依然是我,但小雀呢?
又过了几年,皇帝二十四岁大寿那年,鹰又见到了难得一见的皇帝。
这一次,皇帝没让他回到外省去了,他又重新回到了皇宫中,过着阔别了将近十年的宫内生活,回到那最近的距离,当上了皇帝最贴身的侍卫。他依然是没问原因,照着皇帝的安排,回到了皇帝的身边。
只是从那时开始,皇帝的健康状况变得越来越差,常常莫名其妙的头疼,莫名其妙地呕血,有时候一发烧起来必须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而这样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到后来,除了皇帝身旁贴身服侍的宫女们和鹰,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很难再见到皇帝的面,而一切旨意和命令,也都只能透过鹰来传达。
「小雀,吃药了。」
「我不想吃,吃了那么多了也没效。」
「再吃一个月吧,太医说再吃一个月,身体就会开始好转了。」
「还要一个月啊……」
「我喂你吧。」
就如同过去那般,半年来,鹰天天服侍着皇帝吃药,皇帝苦,他也苦。
极苦的药味在两个人的唇舌间,蔓延着。
最后的一碗药,在一个宁静的冬天夜晚。
皇帝卧倒在床上,身子剧烈地抖着,不是因为冬夜的寒冷,而是因为剧烈的疼痛。细长的手指紧紧抓着锦被,力道之大连指节都泛白了,从口中涌出的暗红色鲜血染了他苍白的脸蛋,染满他一身白衣,和他那头酒红色头发互相辉映着,刺目却有着不可思议的美感。
最后,皇帝停止了颤抖,停止了一切动作,停止了呼吸。
站在床边的鹰,目睹着一切。
轻轻拨开披散在皇帝脸上的头发,望着那张美丽依旧却终要化作枯骨的脸蛋,伸手轻轻抚摸着,那个属于活人温度的肌肤。
「终于……」
终于,鹰不必被囚禁在狭小的牢笼中。
终于,我的生命不用再屈于你。
终于,我不用再为你而生,为你而死。
将手上的血迹在锦被上擦拭干净,转身就要离去。
「我以为,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让我喝下最后一碗毒药的。」熟悉的声音,那带着笑慵懒的声音,在他的背后说着。
「我以为,把你送离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你就不会变成那些处心积虑想要对付我的人。」
冰冷的手指头搭上了他的肩膀,像从小大到那样卷玩着他耳边的发丝。
「我以为……」凉凉的气息吹在鹰的颈子上,缓缓地笑着说:「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变。」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
也许就是从他对这命运有了质疑的那一刻起。
*
鹰侍卫长为了帮皇帝挡刺客,壮烈地牺牲了,厚葬于城都北郊。
皇帝因身体有疾,怕受风寒,从此以后五十年漫长的执政生涯,都隔着厚重的布幔听政,众臣们只闻其声却从不见具貌。
*
「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事物是什么呢?」
「已经不是我了,对吧。」
鹰望着皇帝的脸,突然觉得这个曾经是那样熟悉的人变得好陌生。
更娇艳的脸蛋,更妩媚的笑容,像是更厚的一张面具将所有的情绪和喜怒哀乐都封盖,再也看不到这个人的心了。
「说故事给你听喔,从前从前森林里住着一只麻雀和老鹰,麻雀和老鹰的感情很好,老鹰也答应会一辈子保护麻雀。后来麻雀觉得森林的空气太脏了,麻雀想要飞出森林外的太空去看看却没办法,于是麻雀让有着巨大翅膀的老鹰离开了这肮脏的森林,让他可以飞翔在没有限制的天空中。可是,老鹰离开了森林后,却交了坏朋友,想要害小麻雀。麻雀不相信老鹰会背叛他,他让老鹰回到森林,他希望老鹰离开了他的坏朋友之后就会变好了,但老鹰没有,老鹰想要毒死麻雀。麻雀虽然知道老鹰一直在喂他吃毒药,但他从小到大就是相信着老鹰的,他相信老鹰绝不会害死他,于是明知道那是毒药,他还是一碗一碗地喝掉了。最后,麻雀喝了太多的毒药,知道自己没救了,但他还是一心想着,直到最后,老鹰会不会收手呢?他放弃了活在太阳底下的权利,把自己变成了只能靠着吸血过日子的吸血麻雀,只为了心中那最后一点点的期望。」
「可惜,到了最后,老鹰没有收手。」
「麻雀不忍心杀掉老鹰,麻雀还是愿意原谅老鹰,而且麻雀实在好心,他决定帮老鹰解决掉那些坏的朋友。」
皇帝坐在床边,笑吟吟地望着被绑缚在床上,身材消瘦已无昔日那英姿的鹰。
「你就算灭了吸血鬼一族,我也无关痛痒。」他和吸血一族,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那我让你的宝宝去灭了吸血鬼一族呢?你痛不痛,痒不痒?」
「你……」
「真可惜我不是女的,不然你也会和我生可爱的宝宝吧。」
那夜,在鹰的面前,在鹰的嘶吼下,皇帝用那把黑色的长刀,刺穿了那个甫出生的婴儿,和紧紧抱着婴儿的母亲。
母亲死了,孩子却活了下来,顺着皇帝的计划,一步一步,在二十五年后,消灭掉和鹰谋议要颠覆掉他皇朝的吸血鬼一族。
二十五年后,皇帝还是依然年轻貌美,被折了翅的鹰,依然被缚在那张床上,动弹不得。
又过了二十五年,皇帝将他的皇朝势力不断向外扩张,人类的势力前所未有的强大,人类的国度空前绝后的富裕,人类成了这个世界的唯一统治者。
只是除了躺在床上那垂垂老矣的鹰之外,没人知道这个富强的人类皇朝,竟是由一个吸血鬼一手创造出来的。
「鹰,其实你一直都不服气吧。」
守着绣着金色凤凰的黑色长褂子,一头酒红色的长发挽了起来,上头插了支灿烂的余凤步摇,一身雍容贵气的美青年中在床边,望着那油尽灯枯,生命已到了尽头的老人。
「明明和我一起长大,我有的是权力,你有的却只是义务。」
解开那绑了鹰手腕整整五十年的绳子,绳子已经发黄了,而鹰的手腕也整个扭曲变形成奇怪的形状。轻轻抚着鹰那畸型的手腕,皇帝叹了口气说:「可是没有人能够分享的权力,其实也是很无聊的。」
「这个王朝挺无聊的,我不想要了。我要走了,我要去创造只一个历史,这皇帝,就让你当吧。」将手中绣着金龙的黄袍穿在老人身上,仔细地将那盘钿扣好,拿了把梳子,把老人一头白发稍作梳理。
「鹰,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鹰,你还看得见我吗?」
「鹰,其实你一直想飞离开我身边对吧,我想,今天你就可以如愿了。」
「鹰,我要走啰,永别了。」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那个漂亮的人儿笑了。
当年,自己还是个五岁小孩时,就被两岁的他的笑容给蛊惑了吧,他的人生,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是谁变了呢?也许,根本就没有改变。
他对权力,对高位本来就没有什么很大的兴趣,他只是……他只是想一直留住他身边。
他当然是不甘心的,不甘心光凭着「我喜欢鹰」这样的理由就决定了他的一生,所以他背叛,他毒杀他,一切一切,只为了找到其它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命运。
最终,他找到了。
为他而生,为他而死,不只是因为他喜欢着自己,同样的自己更是将他喜欢到心坎去了,喜欢到没办法忍受自己被他疏远,被他忽视,喜欢到想干脆杀了他,来斩断那紧缠着自己的锁链,好让自己像只鹰般翱翔天牢,不管是身还是心,都不必再被那小麻雀给绑住。
他错了,那个人啊……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小麻雀,过去,他只是将自己的巨大翅膀收在看不见的地方,他只是不愿意展翅罢了。
视线逐渐暗了,像是戏剧谢幕后的退场,曲终人散,舞台的灯光熄灭了,最后一切的景象,他美丽的面孔和笑容,全没入了黑暗中。
那个人啊,从来就不是什么小麻雀。
那个人啊,虽以鸳鸯这样平凡鸟类为名,但从骨子到外皮,里里外外都是只不折不扣的凤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