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畜生。人说:“那家伙是个吓人的怪兽,他的前世准是。”
廖麦在焦思如焚的日子,在一门心思归来的日子,在迷狂的日子,最不该忽略的一个事实就是:她,美蒂,如何能在离两个威赫的畜生不远的地方,筑起如此诱人的一片园子?要知道唐家父子是铁嘴钢牙的食人兽,吃人不吐骨头,尾巴一扫林木全枯,蹄子一跺河流改道,连水库都得崩堤。美蒂到底用了什么魔法在这儿安顿下来、一口一口喂大了自己的“私孩子”?
廖麦那时逃亡在外,只被无边的忧思缠住了;他在最初归来的日子里小心极了,走路蹑手蹑脚,以至于妻子大声说道:“你怕什么?你这是在自家园子里,在你的地盘上呢!你在这里就是一个王、王,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他点头,大声咳嗽,抬头张望——西南方有一溜山影,那就是金子山,是唐童父子世代盘踞之地。而今唐童已经下山,把大半个平原收在了囊中。唐家父子如今不仅开掘血淋淋的金矿,他们简直什么都干,在山地和海边平原上发了疯地挖和找,要把整个世界翻个底朝天,把海水吸干逼走,让它亮出白骨累累的底子来。这一场大折腾终于让唐老驼熬不住,年届九十死了,剩下独生子唐童一个人继续疯干。
“美蒂,孩子她妈,你多么不易!你是怎么在狼窝里垦出这片农场的?”夜深人静时廖麦问着,盯着窗外的星星。
她俯身看他,一双美目胜似星星,“怎么说呢?咱两口子都算得上虎口余生啊。你跑了,留下我,我还得活,活着等你。当年这是一片浸在水里的盐碱苦地,除了芦子野艾什么都不生。冬天北风一扑海水就漫过来,春天是扬沙堆岗子,呛得人眼也睁不开。我一个人拉扯着刚出生的孩子一头跌在黄沙丘咸水洼里,因为村村都不敢要我这个坏女人。我搭个草寮住下,求他们给母女俩一条活路吧,他们这才算没有把我们母女俩赶到海里。我垦出一小块地,又一小块地,在海边栽树挡沙。附近几个好心的村里人来帮我,我把长出的豇豆和萝卜送他们。再后来,我就把这片谁也不要的水洼地租下来了。”
“那时大概唐童一伙做梦也想不到这里会变成这样。”
“他想不到,附近小村的人也想不到。”
廖麦夜色里的声音像是被闷住了似的,磕着牙:“我更想不到的是——唐童会让我回来,会饶我一命!”
美蒂的手在他额头上轻轻抚摸,安慰他:“别悬着心了,你该明白事情过去十多年,什么都变了啊。他哪会在乎过去、在乎他爹那些事哩!他现在忙成了什么……”
“可是我会在乎。我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是你啊。麦子,好老头子,棒小伙儿,你得把我一夜一夜搂得铁紧啊,你得照答应我的去做啊!”
那些夜晚廖麦无法一觉天明,甚至无法入睡。他盯视这些夜晚,就像盯视自己的命运。他觉得自己仍然恍若梦中,有时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被眼前这一切惊得瞠目结舌。当年的唐老驼是镇头儿,早年在附近山里扛过枪、负过伤,回来后权势大得无人可敌。待唐童长大时,唐家父子身边围满了持枪的民兵乡棍,风声正紧的年月,他们干什么都行,一声吆喝就能把人打个半死。廖麦一生都会记住那个数九寒冬、那个无月之夜。
一切都是美蒂引起的。
那时这个守林人携来的小姑娘已经长得像模像样了——好像在一个角落不声不响地开成了一朵花。廖麦第一次见到她就愣怔了,像被刺目的阳光灼伤了眼睛:一下僵在砖墙角上,接着双手护目整整一刻。他缓缓移开手掌,目光再也不离这朵逼人的花,嘴巴张大,如同痴士。对面的她也差不多,也在那一刻凝住了神,一动不动,任对方的火光在脸上烧灼。
廖麦当时在镇外读书,对这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哪想到这是唐家父子早就盯上的姑娘——唐童只盘算着过几年跟她成亲呢。廖麦这个长腿小子像被古怪的神灵牵住了,一连三天三夜倚在墙角上,简直粘在了那儿。第四天夜里响起了轻巧的猫蹄声,他闭上眼睛等待自己的命运。小猫爪捂在他的脸上,接着是铺天盖地的野花香气把他熏蒙了。他最后一刻也弄不明白自己的一双手是怎么游走的:竟摸到了她的紫花小衣服,在她小小的胸窝那儿抖动。她亲了他的额头、嘴巴,迷于他毛茸茸的小胡子。时间像铺下了一地娇羞的花瓣,正由一把吝啬的扫帚将其扫走。扫啊扫啊,这样不知多久,突然打闪似的,几道手电光柱一齐射过来,生锈的刺刀刷地逼住了他俩。
杀字出口(2)
廖麦后来的几个夜晚都是在地窨子里熬过的。五六个乡棍轮流看押,用尽办法折磨他,所受的苦楚一生难忘。最后几个白天又让他终生蒙羞:那些家伙竟将其捆在街口柱子上供人观看,看一个一丝不挂的人,一个下体被抽烂了的人。灿烂的阳光下他垂头闭目,真想一死了之。他能活下来,全靠想她的眼睛、手、胸窝,他已经无法在这个世界上与之分离。
他还一遍遍想着与老父亲永别的日子:老人弥留之际握住他的手,暗暗塞给一张字条。他哭啊哭啊,送走了父亲才打开那张皱纸,原来上面写了让他交还借来的东西:这东西就藏在一个地方,千万要找到还给那个人。那人是一个开金洞子的……他按纸条上说的,果然从一个地方找到了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他小心翼翼携了东西去金矿,打听着。那天他记得在山路那儿被一道红绳挡住,许多过路的人都在等待一场爆破。有人在那儿摇小旗子,接着山摇地动,刚刚还挺好的一道山坡被整个儿掀掉了!“嗬咦!真厉害,‘踢啊踢t)、踢啊踢’!”一个没牙的老人呼喊着,旁边的人都随声惊叹:“踢啊踢!踢啊踢!”就这样,轰然塌下的山岭和那三个字同时刻进了他的脑海……最后好不容易打听到了物主:一个老矿工,原来是唐家父子的仇人,三天前死在了洞子里。那天已近黄昏,他知道父亲的嘱托落空了,再也无法物归原主。往回走的路上,他找个背人处打开包裹,马上惊呆了:“踢啊踢!”
廖麦白天绑在柱子上晒,让人围观,夜里仍要投入地窨子。最后几天他整夜无眠,一直在想:老矿工如果活着,一定会把包裹送给唐家父子的——父亲一直阻止对方这样做,自己却落了个凄惨的结局。老矿工真该活下来啊。夜晚的辗转反侧,使下体凝结的伤口又流起了血。脸上耳朵上全是划伤。天亮时他被踢出地窨子,唐老驼指着他的脑门说:“三天后进山开洞子去!”每一个字都如同炸雷,他知道:一生的苦役开始了。
只有三天的时间了。他要在乡棍押人进山之前逃开,离开前只想做两件事:为父亲、也为那个可怜的老矿工报仇;然后再去见美蒂!起念之后他不吃不喝,全身的伤都不再疼痛,眼前只交替出现两个人的面庞:父亲和美蒂。
漆黑的夜晚来临了。美蒂一生都会记得那一夜:最后一只狗的叫声平息之后,整个大街上一点声息都没有,简直静得吓人。突然,一声呼嚎暴发出来,随之是枪声,喊叫声、刺刀碰撞声、啪啪奔跑声交织一片。整个镇子瞬间大乱。美蒂知道出大事了,一直战战兢兢伏在小窗上,听到有人急急拍打就拉开棂子。
一个脸上满是黑烟的人爬进来。他一进来就紧紧相拥,喘息声吓人。
“是你干的?”
“是我。”
“怎么了?”
“只差一点……”
“天,快跑吧,快啊!”
“你要等我!”
“快跑啊!”美蒂哭着哀求。
廖麦的双眼在抹成漆黑的脸盘上变得尖亮:“你要应我!你应我的话!”
她抱住了他的腿:“我应你!”
“再说一遍!”
“我应你!”
廖麦翻身跳出窗子。与此同时,美蒂听到了石头街上的嘈杂,听到了唐老驼像濒死的老兽一样挣扎,大口呻吟,沙哑的呼叫一直传过来:“哎呀我的妈呀,咝咝,跑不了他!咝咝,咱使斧头剁、使刀子捅,一抓住他就大卸八块,人见人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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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世血仇
一个粗黑个子总是进入廖麦梦中。这家伙中上等身个,长得浑实,面容和蔼地看他,只不说话,用手枪模样的打火机点火,抽烟时总是礼让一下。廖麦觉得面熟,却记不起这人的姓名,梦醒时出一身冷汗。他料定这人要在梦中做点什么,果然,接下去他发现这家伙溜开了,装作在湖塘边洗手,从衣兜里摸出几条泥灰色的鱼放入水中。他惊呼一声,立刻抓起一杆三齿耙追过去,那人却一眨眼遁了。他彻底醒了,坐在那儿呼叫、痛惜击节,美蒂不得不一次次安慰他,像拢一个大孩子那样将他抱在胸前。他推脱,翻身挣出,一直望着窗外湖塘的方向说:“那种鱼不是土生土长的,那是唐童偷偷放进去的!”
美蒂无语。她什么也说不出,泪花闪闪。她觉得小腹、下体,又一阵阵疼痛。“棒小伙儿,我担心落下病根,再不能好好要你了。〃
廖麦充耳不闻,只迎着窗外咕哝:“我今生后悔的就是那天夜里没有把唐老驼杀掉。没有办法,那时到底年轻啊,师傅又赶在前边去世了。”
他习惯地把手指骨节扳得咔咔响。美蒂问:“师傅?谁是师傅?”
廖麦不答,仰面躺在了大炕上。他悔恨没有早一天见上那个老矿工,估计那会是一个高手。他相信老人临死会恨一个人,这人就是自己的父亲、矿工的老友:本村小学老校长。
老矿工生前都是找老校长倾吐心事,让老友帮自己拿主意。他的独生子因为筑屋与乡棍争执起来,唐老驼就让人捆了送到上边,两天后遣回,又关押在满是血腥气的地窨子里。那独生子是个火暴脾气,乡棍揍他一下,他就骂一句唐老驼。最后唐家父子大恼,亲自上刑,折磨的花样一天一变。老矿工夫妇摸到地窨子里一看,儿子已经伤痕累累,人瘦得脱了形。两人给唐老驼下跪,一跪不起,直到从黑窨子里领出人来。可是刚筑了一半的屋子已被推倒,儿子一见满地破碎的砖木,一口血吐出,再也没有站起来。老矿工埋了儿子,找到老友说:“我穷得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包‘踢啊踢’。”老校长全力制止,硬是把东西夺下来,说:“使不得,使不得啊!我替你写张诉状吧。”
诉状写成送走,半月后却落到了唐老驼手里。他站在街口上蹿?跳呼喊:“反了反了,歹人谋反了!”唐家父子最恨有文墨的人,认定老矿工儿子这之前所有行为,皆受老校长唆使。乡棍们摆下案桌,唐老驼在桌前坐定,两边站了背刺刀的人。老校长刚刚被押到案前,老驼就拍打惊堂木,每拍一下,就有人上前猛踢一下老人的腿弯。“踢啊踢!踢啊踢!”老驼又拍又喊,“不由他不招,招出几个算几个,然后一绳儿捆了!踢啊踢!踢啊踢!”
老校长两腿都给踢烂了,再也站不住,最后的日子只得被拖拉着过堂。老人一直关押在地窨子里,身边放一碗馊食。他知道剩下的时光不多了,对看押的人要求两件事:要自己的眼镜,要儿子来见一面。唐老驼听说了,哼哼着来到地窨子里,啪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