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风和日丽,窗外杨柳枝条依依,若在思人。
燕儿双双,剪剪轻掠,偏偏舞过屋顶的青瓦低檐,留下几声呢哝细语,去啄那搭窝的芳香新泥去了。
此番天气亭台,却是易会宾客。
俗人郓哥儿没那素质玩儿“一曲新词酒一杯”的高雅调调,但也觉得这种天气让人心平气和,看什么都觉得生机勃勃、顺眼舒服,仿佛前途大有希望。
何况眼前有美人相伴呢?
佳人如画,却未远隔云端之遥,只在眼前巧笑倩兮,叫人如饮绝世佳酿,酣醺迷醉,欲罢不能。
乔老爹一早便没了踪影,自去把酒逍遥,郓哥儿有时百思不得其解:便宜老爹又没有狐朋狗友,也不知道都去哪里厮混。幸好我这当儿子的优秀,要不这单亲家庭还不得社会地隐疾?
家中只那老妈子在前厅收拾忙碌,不来打扰,此间好似无人问津的渡口桃源,与世隔绝、宁谧静雅。
郓哥儿坐在塌边心中一片安然,只微微翘着二郎腿儿与隔着被褥抱膝侧头轻枕雪白香腮的春梅闲谈,其乐融融。
春梅今日精神大好,上身只穿一件柳条纹儿衬底儿的水粉色薄衣,修长的双腿蜷缩在被里,一头乌油似的青丝披在脑后肩头,虽只是松松地挽了一个慵妆髻,却说不出的意俊神朗、眸明如星。
虽只朝夕相处十日余,但两人感情进展神速,郓哥儿前世虽是个情场初哥,但还是见过猪跑的,所以玩了几下从理论学来的散手,把个原本就对他依赖的青涩春梅弄得一日不见他便觉得心中不大自在,与他有说不出的亲切。
小妮子虽初到动情思春之年,许多事情朦朦胧胧,但已颇离不开郓哥儿了。
可就这样,郓哥儿还嫌自己动手太晚效率太慢成效太小呢!
古人说的好啊:“青梅竹马”。爱情就得从娃娃抓起不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等人家都子孙成荫了,您再瘪着没牙跑风的嘴呜咽着“恨不相逢未嫁时”的调调,是不是晚了点啊。
郓哥儿美滋滋的想着,再看看春梅檀口微翘,贝齿洁亮,向自己绽放的绝美笑容似乎把整个春天都放了进去,那其中媚蕴流转,叫人阅尽千遍,也不厌倦。
这小妮子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臭白话,一颦一笑,眉眼俱带少女风情,那乖巧的模样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此时此刻,郓哥儿恨不得这一天都无人打扰方好。
可人家黄文嘉是个讲信用的人啊,与人相约,那是什么时候都准时的,一到往常那时候,就看他耷拉着脑袋摇晃着肩膀踱进屋,春梅便兴高彩烈的告诉了他这个梦寐以求的消息,岂料这厮好似全世界劳苦大众都欠他八百吊钱似的,摆着一张麻将白板扑克脸,连嘴角都没扬一下。
郓哥儿看出他一脸的懊丧,奇道:“你小子天天叫唤要练武,今儿你瞎猫碰死耗子走了狗屎运成了我爹的干儿子,原该欢喜得跟吃了蜜蜂屎一般臭美,怎么反倒没了动静?老实交代,昨晚上干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去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春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十几天,早便知道了这个哥哥最喜欢用语新奇的脾气,叫人听起来怪怪的,偏偏还能听得懂那其中的意思。
这十几年来,这小女子何曾见过这等妙人儿?
小半生血泪堆积,无外乎凝结成四字:所遇非人。
目之所及,不是有如禽兽便是禽兽不如之人,即令心肠好如吴月娘者,也因恪守妇道,整日敛声静气,诺大一个屋子,没有半点活人气息。
因此上,这事多日来,竟是她平生最为快乐的岁月。
许是上天开眼,看她孤独多年,寂如死灰,弄了个好事成双,又把黄文嘉弄了来。
此人亦是妙语如珠,走到哪里浑身都是戏,身上自有一股剑走偏锋的文采风流,那古灵精怪之处,纵是正人君子亦不忍心压倒。
如此两人竟同时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交相辉映,于她而言,又是何等的幸福?
见两人斗嘴,便成了她最大的快乐。
郓哥儿素知黄文嘉是个好新鲜的货,自己耍点儿贫嘴正好逗他开心。
黄文嘉看了郓哥儿一眼,苦笑道:“你倒会说嘴,区区八个字就把天下县太爷问案的伎俩一语道破,坦白从宽是诱供,抗拒从严是逼供,唱完红脸儿唱白脸儿,反正官字两张口,怎么说怎么有……”
郓哥儿听得一怔,心道难怪后世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我广大公安干警审案时再不说这八个字,敢情有侵犯人权的嫌疑。
恍然大悟的同时,郓哥儿疑道:“听你颇多感慨,莫非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不妨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难道是官府要找你们家麻烦?咱们阳谷县的县令大人贪墨银款敛民钱财尚算中规中矩,也算是盗亦有道了,逼的百姓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事情他可绝不会干,几两银子就把他打发的乐呵呵的,你们家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郓哥儿也知这话不过是安慰之语,能让胆大心细鬼主意多的黄文嘉如此犯愁,这事情只怕颇不易化解。
何况黄文嘉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对官府无可奈何的意思。
若他有事,自己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黄文嘉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眨着眼睛很是无奈:“这事情和你说了也没用,它根本就无法化解,就是有三个诸葛亮,也得变成一个臭皮匠。”
又习惯性的搓了搓双手,摆出一张愁眉苦脸:“事情倒不大,可想着就让人犯恶心,这不才从东京汴梁传出消息嘛:说是从五月开始,朝廷要推行什么捞什子《五礼新仪》,往后百姓吃穿住用行连带婚丧嫁娶都得按照书上面罗列的规矩照办;也不知道谁出的馊主意,说是为推广新仪,要朝廷增置礼官,下令州县召募礼生,学习新仪,然后由礼生推行到民间,还命国子监将‘新仪’中民间最常用的冠、婚、丧、祭礼的内容另外编印成书,下发到各路学事司,要我们这些学生学习推广,总而言之就是读书人带头。我与你说,这套礼仪书籍早在政和三年便已经编纂完成,里面的规矩食古不化,诸多拘泥,练起来纷繁复杂,可是咱们朝堂之上的那位九五之尊偏偏觉得还不够完备,这不又修改了两年,现在要天下百姓都来学练这东西,简直就是劳民伤财。”
再叹一口气,看着正面面相觑的郓哥儿与春梅,黄文嘉肩膀一塌,有着说不出的遗憾:“可惜咱爹才答应要教我练武,这下算是泡汤了,你说咱们这个朝廷这是抽哪门子疯?天底下官员人人忙着腐败,咱们那位九五之尊日理万机却没一样儿是务正业的,早把那圣人之言抛诸脑后,这些‘礼’正该要他们好好学学,难为这些无知无识的平头老百姓做什么?难道就为了愚民之智?这么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的,那岂不成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大学之道’无外乎‘明明德’,圣人都说为人大体不错、心中明理便可,弄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弄群只知‘子曰诗云’死读书的白痴,满嘴圣贤言,不知其所谓,于国于家何用?”
郓哥儿搔搔头,心道历史上有这事情吗?不知道。
可一听黄文嘉话里的意思,他也发愁啊:莫不是我也要去练习这个莫名其妙的文明礼貌社会公约?武松要六月份才走,那岂非还要被折磨两个月?得,这还不如陪着武松去坐牢呢,也不用眼下和黄文嘉齐齐变成一根儿绳上的蚂蚱,这难兄难弟算是跑不了喽。
黄文嘉的那几句牢骚,郓哥儿根本见怪不怪了,这小子从不盲从,表面嘻笑自若,骨子里主意正得很,自有一套为人处世评点天下的原则,对什么事都有一套独到的见解,每每能发人深省,对郓哥儿启发颇多。
何况自己的都被蚊子咬了,哪还有心情给别人抓痒痒?
得,咱们就和尚撞钟,一天饶一天吧。
黄文嘉看出郓哥儿的无奈,羡慕道:“你就好了,这事情都说人人有份,可推行起来旷日持久,根本无法同时普及,故此朝廷的意思是先以自愿为主,学生优先,你命好,干爹是绝不会逼你去学这莫名其妙的东西的,又不需要到那学堂中活受罪,可我那老爹……哎,我这才从学堂里跑出来没几天,这回又被脖子上下套了,日后学了那么多规矩要都得照办,费事不说,那得浪费多少银钱啊……”
郓哥儿听这话才明白过来,闹了这许多日,这厮竟然拿自己当了逃学的借口,真真是个不输于自己的惫赖人物,何况又知自己不必去受那活罪,学那不合适宜的大宋朝文明礼貌条例,心怀大放,好似窗外的春暖花开,那颗心都面朝大海了。
登时,郓哥儿哈哈大笑道:“人算不如天算,你小子可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现下给你求来了练武的机会,你却不能了,真真是人不罚天罚,天公地道,再不会在错的。”
黄文嘉最看不得郓哥儿的小人得志模样,鼻子一歪,嘴巴一撇,气道:“那便如何?左右还有月余的时间,我倒先可练它两天,聊作慰藉也是好的。”
郓哥儿撇着嘴晒道:“自欺欺人。”
黄文嘉翻翻白眼儿,亦不反驳。
春梅见黄文嘉心情大坏,几欲丧失谈天的兴趣,便安慰道:“文嘉哥哥不必烦恼,现下还不过是传闻,到了五月,焉知到时怎样呢?”
黄文嘉鼻子眉毛眼睛都快抽抽到一块儿去了,满脸不合年龄的暂时性褶子:“这事情是一定的了,我家有人常年往来阳谷与东京汴梁,消息灵通得很。”
郓哥儿听说此言,立刻来了精神。
这年头连份儿报纸都没有,道听途说就权当新闻联播了。可这些日子自己一直忙乱,也未到市面上去打探消息,阳谷合县上下一干儿泼皮无赖又因为西门庆死翘翘,兴奋得跟吃了春药打了鸡血一般,一个二个满市井喧嚷,谁还去说旁余?自己也算是孤陋寡闻了,难得黄文嘉这里消息灵通,赶忙笑问道:“除了这件挠头事情,你还知道什么?左右无事,说来听听,权当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