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哪有父母会放孩子出去亡命江湖的?自己当年原也是外出从军,若不是事出偶然,哪里会遁入江湖争斗之中,武林中人每多无家可归的亡命之徒,哪有拖家带口在草莽中行走的?除非像那江湖中盛传的十字坡下的黑店,那是一窝江洋大盗,自又另当别论。
倒是这乔峰,却实在是个豪情盖世的英雄豪杰,乔老爹行走江湖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有担当人物,多少自称侠肝义胆的一方豪雄都被他比得黯然失色,自然为之倾倒。
何况乔峰酒量惊人,与他正是同道中人,叫他心生亲近。
凡大英雄大豪杰,哪有不喝酒的?
可惜自己从未听过他的名号,想必是个虚幻人物,否则定要和他拼酒,不醉无归。
至此,乔老爹才被这故事所吸引,凝神倾听。
岂料随后乔峰的契丹人身份被公开,令三人大为错愕。
宋人对辽人的憎恨几乎是天生的,如此英雄的乔峰竟是契丹人,自让他们无所适从。
春梅连声嚷着乔峰冤枉。黄文嘉大为挠头,他抓破脑袋也想不到会有这等变化,但自古以来皎皎者污之,林中秀木,哪个不被狂风摧残?
乔峰江湖地位、武功声望皆为上品,于中一个二个小人作梗填恶心让人心里犯堵,再正常不过。
这就是树大招风啊。
但自古英雄多磨难,熬过去便是一步登天,他才不信英雄如此的乔峰对此困境别无对策,只能束手。
故事讲到这里,日头已爬上中天,此时已近暮春,莺歌燕舞,好不热闹,但窗外杨花落尽,满地落红成阵,在繁华之外有着说不尽的伤感。
老妈子已做好了午饭,只等人来齐了开饭,谁成想一个二个没了踪影,左等不来,右等不到,弄得老人家很是担心:莫非自己老眼昏花手艺变差,人家嫌弃我这菜式,又不好明说,倒来了个绝食?
不成,如今活儿可不好找,我得问问去,改善改善。
老人家赶到这里,却见乔老爹三人众星拱月,仰头呆看着郓哥儿在那儿吐沫横飞的臭白话,这才放下心来。
敢情人家一家人说事儿呢,那自己可别进去了,没得招人烦不是?
老妈子竟就此转身走了。
至于屋中四人,守着故事的紧要关头不放,早忘了人世间还有吃饭这码子烟熏火燎的事情了。
春梅两只小手早紧抓被角,小脸紧张兮兮,满是渴望又满是不甘;黄文嘉更是两眼贼亮,双手不安地合在一起搓来搓去,表情大是焦急,时而蹙眉,时而摇头。
故事越发精彩,可乔峰的契丹人身份也被渐渐证实了,但黄文嘉与春梅仍觉得其中另有蹊跷,嘴上叨咕着心里盼望着说不定就在哪里出现转机。
这是为乔峰心痛,更为乔峰大开杀戒焦急,这正是这时代身为汉人的立场,聚贤庄一战,他们可不觉那些武林人士有何错误。
直到在边关乔峰从宋军手中就下契丹平民,才令两人恍惚若有所思,第一次感受到战争不但给汉人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契丹普通贫困百姓的痛苦实不少于汉人半分。
当听到马夫人设下诡计、易容的阿朱被乔峰亲手格杀、最后死在乔峰怀里、乔峰悲痛欲绝时,春梅早就绷不住了,小脸哭得一塌糊涂,变成了泪人儿,黄文嘉亦是心中难过,不断摇头叹气,为之唏嘘。
马夫人陷害乔峰之谜虽然解开,但一直悬而未解的“大恶人”的身份问题却变得愈加扑朔迷离。
黄文嘉对乔峰的身世前后推敲,仍不得要领,郁闷之余颇为震动。
须知世间万事少有他看不破其中关窍的,但眼前格局扑朔迷离,他只觉身在迷宫,不辨方向。
人物越来越多,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故事背景也渐渐脱离了一般的江湖争斗,虚竹把所有的线索都串联到了一起,整个故事完全浮出了水面,大宋、辽国、女真、吐蕃、大理、西夏、慕容家族一个二个粉墨出场,天下大势便在这草莽争斗间瞬息万变。
屋中四人虽说身份各异,但都算的上是“不知尊卑上下”之人,故此说到大宋那些堂上君王殿下臣都不大避讳。
在少林寺,一切事情原委真相大白:乔氏父子的悲惨身世、慕容父子的复国图谋、丐帮的分崩离析、逍遥派的清理门户、虚竹的父母双亡、少林的绝世高人,无不光怪陆离,匪夷所思。
春梅听得心如刀割,只觉得乔峰实在悲惨,乔峰一直要找大恶人报仇,却不想这大恶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等愤懑之痛直教人欲哭无泪走投无路倾泻无门。
黄文嘉的眼前则出现了一个往日不曾见无的宽广世界,往日他的目光只盯在了大宋与辽国之间,现在才知道天下格局何其之大,大宋实在太过固步自封了。
果然“夏虫不可语冰”啊!
辽国依旧悍勇盖过大宋,你看那少林寺一战,十八名契丹武士上山来时,直如千军万马,把天下群雄的气势压倒,但就是如此雄师,却被女真人打得落花流水,尤其是女真人首领完颜阿骨打的才智与女真骑兵的骁勇善战听得黄文嘉怵然色变,更有西夏一品堂的横行中原,吐蕃国的咄咄逼人,无不令他焦虑,期间尚有慕容复为他复国大梦联络人脉,到处寻求可借助的力量,图谋也深,用心也毒,叫人不寒而栗。
最后竟忍不住站起身来负手绕室环走,神思不属,坐立不安。
他更想起方才郓哥儿关于当今圣上那个“真人”的梦的匆匆断语,现在想想,黄文嘉已从郓哥儿的言语中隐约品出了女真人对大宋的潜在威胁。
心中登时一阵没顶深寒升起,瞬间把他凝结。
此时已近初夏,他却无半点暖意。
须知黄文嘉绝非一般的聪颖孩童,当真生就得七窍玲珑心,他一向自负才智,又因遍览群书,所学甚杂,更熟读兵书,了解官场,见识远胜计谋,乃是自幼深怀兼济天下、胸藏万千韬略的有志少年,虽说经验欠缺,但眼光胸襟都非常人可比。
但故事里的北方游牧民族犹如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愈加凶猛,怎能不叫他心惊?偏偏他此前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还相当轻视女真人。
若他是当朝的执政者,以此观感打理外交事务,又将会犯下多大的错误?
偏偏朝中当道兖兖诸公顶多也就是自己这么个朦胧的意见,未见得有多高明。
可笑还想看人家辽国的笑话,却不知女真人的厉害,若再行轻视之举,恐怕将来会有不忍言之事。
想想自己,就在方才,自己亦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只有郓哥儿,他目光雄长,已经超越了这大宋上下万姓的短视,否则,焉有眼前这个故事?
郓哥儿说这故事听一位老者所讲,恐怕是托词,即便所言非虚又如何?
黄文嘉看向郓哥儿的眼神变了,悄然隐闪着信服之色:这个郓哥儿当真是石破天惊,真不愧为雷劈不死的妖孽啊。
倒不是说他在才智不如郓哥儿,只不过输在了他看不到未来九百年的大体走向上。须知识见到了一定境界,小打小闹的聪明劲儿于大局无补,完全就是个眼光格局的问题。
当日与郓哥儿结交,那不过是看中了他英气与胆略,至于学问,那根本没有考虑,一个没条件上学读书的人能有什么学识?而且那也不重要,不学有术亦不失为人物。英雄每多屠狗辈,郓哥儿卖雪花大白梨怎么了?侯赢还看大门呢,朱亥还卖肉呢,没有这种人,信陵君怎么窃符救赵?
这样的朋友交得值。指不定日后会留下佳话呢。
但他实未想到郓哥儿只借一段虚虚实实的故事,竟隐然透出指点江山的雄浑之势!那气概远在他之上!
郓哥儿说的许多事情已超过他平生累积的胸中丘壑,几欲叫他无所适从。
但亦正是这故事给他开了眼界,让黄文嘉放下了自视甚高的架子,开始脱胎换骨。
此刻,黄文嘉对郓哥儿的观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竟颇有唯郓哥儿马首是瞻的味道了。
噩梦醒来是清晨还好,最怕美梦醒来时深夜啊!
郓哥儿,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