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时分,狮子桥上,天上月半如银钩沉沉,好似夜空托扶不住她,到底坠入桥下小河流水中,光影浮动,似有暗香传幽。
但狮子楼上早已人满为患到不堪,不是当地的大小富户,便是被人宴请衙门里的官吏,大多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这等热闹场面全拜宋初定下的“富民”政策所赐,有宋一代,虽说土地兼并依然不可避免,但百姓的生活却比别朝要安逸得多,手里有闲钱出来吃喝玩乐的并不仅仅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尚有许多中层百姓有能力到这等高级娱乐场所消费,这并不足为奇。
故此,宋代由饮食衍生出来的娱乐业极为发达,勾栏里的姑娘们青楼唤客倚门卖笑那是在正常不过的了,若是论起名妓来,那数量也远比唐朝多,至于各地大大小小的所谓花魁,更是不计其数,难以胜数。宋人夜不归家,在外挥金买笑,一掷巨万,眠花宿柳,惹草招风,那是再寻常不过了。
阳谷县的丽春院也在狮子桥底下,又距离狮子楼不远,两家自然就成了生意往来上的关系户,若是上了狮子楼,便会看到成群的粉头来往穿梭于各个雅间,吹拉弹唱处处可闻,淫声浪语不绝于耳。
偶有吟咏诗词歌赋的,那也不过是是几个书生玩着才子佳人的假把戏,虚情假意地肉麻着,但阳谷县毕竟是小地方,虽有县学,学生到底少些,又大多沉稳,这般放浪形骸的事情有时是不屑于做。
当然,这是因为本地粉头的档次太低,不但少有国色天香,就是那一身妖娆功夫也不大专业,除了睁眼为男人昼伏夜出、闭目陪男人此起彼伏外,底蕴少点儿,也不过就会个双陆象棋、抹牌道字什么的,吟诗作对匠气十足,稍动些心思玩个“射覆”什么的,便含混不清,叫书生们觉得大煞风景。
若是换成李师师赵元奴那等档次的,这般读书人恨不得一个二个都变身成柳永三变,弄个什么“执手相看泪眼”之类的。赌咒发誓海誓山盟倒也常有,却彼此心里有数:这院中唱的,不过就是逢场作戏,既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那自然早辰笑迎张风流,晚夕哭送李浪子,至于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一家两代成了“婊”兄弟,亦是家常便饭。
都说老鸨爱钞,窑姐爱俏,其实却是一般的弃旧怜新、见钱眼开,却是自然之理。
这不眼下丽春院的几个头牌姑娘都在张二官的桌子上坐着,俱个是柳眉似笼翠雾、檀口如点丹砂的美人儿,让男人们上下其手,大快朵颐,还得粉面含春地劝酒,本就是一双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说不尽的饧涩淫浪。
黄素今晚上放得开多了,因为儿子在边上,有这个自家婆娘派来的耳报神在,要推脱这些人的“好意”自然容易多了。
谢希大等人没想到晚上又见到了黄文嘉,还是陪着他老子来的,因此上要色诱黄素的计策没了用,黄文嘉一个小毛孩子,又有大人陪着,你还能给他也弄一个姑娘不成?
与这些最爱图便宜没行止的泥猪癞狗坐在一起,这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束发银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的黄文嘉,越发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了。
这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一路人啊。
黄文嘉也很是郁闷啊,眼前淫态风情不过红颜白骨而已,并不足以动他心志,只是看着这满桌子的美酒羊羔,不住地填进眼前的酒囊饭袋粪窟泥沟里,就觉得恶心。
他早就知道这班家伙心怀鬼胎,定要想方设法拉拢自个的老爹为他们做事,只是没想到这场面也太过不堪了吧?
虽说没人袒胸露乳,但架不住那些小动作下流啊。
这要是让他母亲知道的话,那是打死也不会让他来的,别一个弄不好,丈夫还没浪子回头呢,儿子又改“正”归“邪”。
就是黄文嘉自己也没想到是这种场面啊,毕竟这里是狮子楼,不是丽春院。
最猥琐的就是应伯爵,那面孙寡嘴才抱着一个粉头灌酒,他便拿手摸人家的胸乳,更探向腋下,咯吱人家,叫那粉头一口酒呛得满面通红,他却哈哈大笑。
黄文嘉皱着眉头,心中祈祷来保快来。那小子一来,大家开始谈正事儿,这些个龌龊场面也没了。
正想着呢,就听见外面小二在这雅间门外一叠声惊喜高叫道:“哎呦,这不是何九爷吗?有日子不见了,您老来一趟真是不容易,快请里面来!对了,您老这是一人图清净啊,还是有人请?小的给您忙活去……”
黄文嘉一听,知道是何九叔按照自己的吩咐来了,为的就是装腔作势与张二官打擂台,虚晃一枪,当下便偷眼看在座诸人的反应。
张二官最先板起丑脸,那两条粗黑短促的眉毛拧着,好似被一刀斩断身体的蚯蚓般翻滚,冷哼一声,把怀里那昨夜才被自己梳弄过的李桂姐放开,阴沉着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桂姐到底是勾栏里的明眼人,当下也不撒娇了,只是乖乖地在那里坐着不出声。连那半掩半开大红袄子也不去管它,只任意露着葱绿抹胸,那一痕胸前堆雪,端的动人心魄,叫人不敢正视。
谢希大等人也觉得没意思,便纷纷放开了怀里的女人,一个二个正襟危坐,不言不笑,仿佛满朝文武敛声凝神静气,等待皇帝上朝一般,很是正人君子。
黄文嘉与黄素两人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这时候才能正常呼吸。
只听何九叔在外面傲然道:“问那么多作甚?你先挑一间五六人坐的清幽小屋,给我上一桌你们最拿手的菜,四十两的那种,没错吧?”
店小二一听这话,登时更加恭敬道:“九爷,您且随我来,先坐着,喝一壶好茶,小的马上就去按您的吩咐办。”
何九叔却不耐烦道:“你好声招呼着,今日有你的好处。”
两人说话声渐行渐远,显是走过了这雅间的房门。
应伯爵两眼有点儿直,喃喃道:“娘的,这老小子当真是发财了,一桌子四十两银子的菜他也敢花,当真是傍上大靠山了。”
黄文嘉心中窃笑,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何九叔如此做派,不过是想要第一种结果,那便是吓退张二官,让他心存忌惮,若是就此退出阳谷,那便最好。
不过这事情有点难度,何九叔出手就是四十两,这数目挺大,但也只好吓一吓谢希大等人,张二官财大气粗哪里会放在心上?反倒最有可能把这家伙激怒,兴起争强好胜之心,若是这样,那便更好,只需略施小计,便可有更大的好处等着己方。
何况,张二官不是井底之蛙,谢希大等辈压根就没想过能从吴月娘的手里占到多大便宜,生药铺子已经是极限了,不像张二官,眼睛里面盯着西门庆那十几万两银子的家产呢。
果然,张二官气道:“这来保怎么还不到?这都多长时间了?要是先让人下手夺了西门家的产业,你们连一个毛都得不到!娘的,老子干不成这一票,还是万贯家财,你们就得贼眉鼠眼喝西北风过一辈子!”
谢希大等人唯唯诺诺,心中叫苦不迭,今早他们俱个不以为然,谢希大虽然说得夸张,那也不过是为了绝了张二官人的念头,却只以为何九叔是为别的事情赚了大把银子,央求县令。他们可不认为事情就那么巧,何九叔身后也有人要对西门家的产业下手。
谁成想,事情偏偏还真就是这么一回事情。那天杀的县令居然收了他们的银子,还喝着茶告诉他们这事情不好办,有人也盯上了生药铺子云云,至于有没有觊觎吴月娘那里的十多万两银子,可就没说清楚。
官场上见面说话留有三分余地,这个道理他们自然晓得,故此张二官认定何九叔后面那位金银恩主和自己是英雄所见略同,都是奔着吴月娘去的。
殊不知今次还真是误会了县令,这位还真是实话实说,郓哥儿这面儿没那么大的脾胃,无论如何也吃不下这一笔泼天财富。
难不成要乔老爹学他张二官人敲寡妇门,要人家吴月娘端着生米给他做成熟饭?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再说你让人家西门庆的遗腹子怎么办,那还不成了认仇作父?
虽说县令不知道这何九叔背后是谁,但何九叔说的很明白啊。
难得这位真成了一会,他们倒“假作真时真亦假”了。
不过县太爷的意思他们也明白了,事情他们尽管放手去做,至少他不偏袒任何一方,谁能尝到大甜头,那就各安天命看自己的本事了。
话说到这一步,张二官还有什么放不开手脚的?现在把吴月娘拿下才是正经。
可是偏偏眼前的几块料除了吃闲饭每一个能帮的上忙的,恨得他忍不住想要把这班废物一个个踢出去,没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可是不能够啊,日后这阳谷的一亩三分地还得靠这老几位帮忙安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