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柜上的闹钟已指向凌晨一点,苏晓依然在床上辗转着无法入睡。从记事时起,这种状况恐怕只有在几个月前的中考时出现过,可是这一次来头不同,其中参杂了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愫,是惶恐?是渴望?是期待?
黑暗中苏晓摸索着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只‘斑点狗’毛绒玩具,这是今年他过生日时,林逸威特意挑选送给他的。当时,他还取笑说林逸威幼稚,现在想起来或许别有深意,林逸威是属狗的,而且最喜欢‘斑点狗’。想到此处,苏晓愈发的觉得不安起来,三年多来与林逸威相处的点点滴滴像默片一样在他眼前流转。
初中三年里,在完中哪有一个人不知道林逸威的大名,全市中学生运动会连续三届独得初中组一百米、二百米、跳高三项冠军。由于完中地处城乡结合部,学生来源成分十分复杂,学校风气比较混乱,学生中间帮派林立。以林逸威为主,刘东风、杨小春、赵博等几个人参加的小团伙,在历次学生帮派的争斗中从未失手过,林逸威下手狠,是同学们都公认的。从初二开始,林逸威便俨然确立了完中大哥的地位,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初中毕业。因为有体育特长,再加上学习成绩比较靠前,每次林逸威惹出祸端,都会得到校方的偏袒而过关。
在杨小春、刘东风、赵博那几个哥们面前,林逸威一向说一不二,唯独在苏晓面前,林逸威才会显露出悉心呵护柔软的一面,有时甚至是毫无原则的隐忍。也只有在林逸威面前,苏晓才能尽情施展自己的天性,哪怕是无理取闹。每次两个人发生了争执亦或是短期的冷战,都是以林逸威的认错让步而收场。不会有人介意两个半大小子之间的亲昵,当然林逸威的那几个死党除外。已经想不起第一次和林逸威见面时的情形了,苏晓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悔,也许那时候还太小,还不懂得珍藏来之不易的相遇。
走廊里传来开门声和细碎的脚步声,是姐姐加夜班回来了。姐姐是苏晓的三姐苏惠娟,现在回想起来,苏晓的出生镌刻着那个时代的烙印。在苏晓出生以前,苏家已经有了四个女儿即大姐苏爱娟、二姐苏凤娟、三姐苏惠娟、四姐苏美娟。由于养儿防老的观念在那一代人心目中根深蒂固,父亲常被单位的工友们称为‘绝户乐’,并把母亲和四个姐姐戏称为苏家的‘五朵金花’,当时大姐十四岁、二姐十二岁、三姐八岁、四姐五岁。父亲暗暗发誓一定要生个儿子来改变他在工友中的尴尬地位,也为原本男丁单薄的苏家传续后代香火。
母亲怀上苏晓之后,一家人处在极度紧张状态,父母都已人到中年,不可能再生了,苏晓成了他们唯一的赌注。由于过度紧张记错了预产期,母亲被提前送进了妇儿医院,幸好有位远房姑妈在医院里实习,可以照料母亲。这一住就是四十天,中途几次母亲都想放弃了,身体和经济上的压力已折磨得她心力交瘁。在姑妈和医护人员的细心照料下,苏晓一波三折的来到人世,在听到医生说是个‘带把的’之后,母亲昏倒在手术台上。
除了中年得子的喜悦,苏晓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什么,反而使这个原本经济拮据的六口之家更加捉襟见肘。母亲根本没有奶水来喂养这个迟来的宝贝疙瘩,每天要到十几公里意外的远郊买牛奶来喂养。父亲原本嗜烟如命,苏晓出生后,父亲把烟也戒掉了,姐姐们新年的花衣裳也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在苏晓的记忆中,三姐苏惠娟和四姐苏美娟对他的成长影响颇深。大姐苏爱娟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便在‘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感召下去了北大荒。二姐苏凤娟在苏晓五岁那年也去了距市区一百多公里的农村插队,就在那一年,大姐作为工农兵学员被保送到上海交通大学深造,临行前回到家中并带来了一个名叫吴志华的上海知青,他们是被同一个单位保送的。大姐和吴志华向父母坦白了恋爱关系,立时在家中引起轩然大波。倔强的父亲极力反对,母亲在一旁默默无语。僵持之下,大姐和吴志华连夜启程去了上海,以后的几年中,大姐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是偶尔来封家书报个平安。大学毕业后,大姐和吴志华留在了上海,结了婚。大姐的‘私奔事件’发生后,家里便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谁也不准在父亲面前提及大姐。可每次大姐家书来时,父亲总是在一家人熟睡后,拿出来一遍又一遍看个没完。
二姐苏凤娟的婚事更有戏剧性。返城前一年的春节,几个同在沙锅屯插队的知青姐妹都请假回家来过年,可是二姐却没有回来。一个和二姐要好的姐妹来家里拜年时,无意中说走了嘴,在父亲的一再追问下,她才说出原委:二姐她们七个女知青寄住在一个叫田富有的农民家里,田家只有一子名叫田家春,为人纯朴敦厚。经过几年的相处,田家春暗暗喜欢上了耿直泼辣的二姐,却又碍于彼此的身份而苦苦压抑着自己。几个姐妹看在眼里,也乐于成全,经常在两人中间穿针引线,为他们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日久生情,二姐也深深爱上了这个笃诚的青年农民,早把大姐的前车之鉴和父亲的警告抛到了九霄云外,两人很快确立了恋爱关系。
那年中秋,急于抱孙子的田富有老两口想尽快把亲事定下来,以便早日娶二姐过门,于是同二姐商量进城提亲的事。爽利的二姐语出惊人,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办事妥帖的田富有夫妻还是请来了生产队上的干部,与二姐要好的知青姐妹也愿意为二姐和田家春之间的真情作证,二姐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这一次父亲没有大发雷霆,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出神。二姐的选择太出乎全家人的预料了,父亲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新旧两种观念在他的脑海中激烈的搏斗着。一向顽劣的苏晓静静地偎在三姐怀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正月初七一大早,二姐带着田家春回家来了,一家人正围着炕桌吃早饭。“二凤,你们还没吃早饭吧,快上炕一起吃口吧”母亲最能体贴女儿的心事,打破了屋中的沉闷。
父亲没有出声,沉着脸往嘴里扒饭,苏晓和两个姐姐乖乖的坐在那里不敢出声。
二姐挨着母亲坐在炕沿上,“爸……妈……我和家春这次回来是想请你们去看看我们的新家”二姐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怎么你们要结婚了,我一点都不知道啊”父亲把碗筷撴在桌上,抬起看尽沧桑的老眼,审视着他未曾谋面的青年后生。
“爸,我们这不是回来征求您的意见嘛”不等田家春开口,二姐抢着说。
“我要是不同意呢”父亲的语调严厉起来。
“爸……”田家春显得手足无措。
“我不是你爸,我担当不起”父亲把田家春顶了回去。
“她爸……”
“闭嘴……都是你养的好闺女”父亲厉声喝住母亲。
“爸,路是我自己选的,享福受罪女儿自己承担,将来女儿就是要饭……我们走”二姐哭着拉起田家春往外走。
“二凤……”母亲下地追了出去。
“不准去……”
这次母亲没有听父亲的,径直追到大门口,把二姐拦下来。
苏晓趴在窗前望见母亲从怀中掏出两张叠得平平整整的十元钱,塞进二姐的衣袋里,然后转身用衣角搌着眼睛。直到二姐走远了,母亲才转回身望着门外呆呆地出神,这一幕深深印在苏晓童年的记忆里。
苏晓上小学三年级时,父亲因为一次生产事故去世了。大姐和二姐都奔丧回家,在厂里工友们的帮助下,草草料理了父亲的后事。大姐远在上海鞭长莫及,二姐正在为回城奔波,家庭的重担便落在了三姐肩头。摆在三姐面前两条路,一是按她自己的意愿高中毕业后考大学,二是顶替父亲的名额进厂当工人养家。三姐选择了更为艰难的后者,而且很快进入了角色。从此,三姐成了苏晓和四姐的精神支柱。
四姐天性柔弱,是苏晓心目中最可亲的一个。每次因为苏晓的恶作剧而引出祸端,都是四姐代为受过且从无怨尤。在四个女儿中间,母亲最担心的就是四姐,母亲常说将来一定要亲自做主为四姐选个好人家,免得善良的四姐在婆家受气。直到四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医学院,母亲对此依然念念不忘。那个年代学医并不是热门,问起四姐为什么学医时,她的初衷竟是那么简单,只是因为父亲的早逝和母亲的多病。
四姐手巧,这在同龄姐妹中是很出名的,那时候女孩儿的玩具少的可怜,不过是跳皮筋、踢鸡毛毽子、扔布口袋。四姐缝的布口袋比大人的针线还细致,她自己动手做的发卡,总要在姐妹们中间流行一阵子。由于年龄相近,在童年的岁月里,四姐带苏晓的机会最多。每次四姐出去玩,苏晓就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女孩儿的游戏一般是不带男孩儿的,更何况是苏晓这个捣蛋鬼。每每至此苏晓就会使出看家本领—躺在地上又哭又闹,四姐只有无奈地拉他起身,疼惜地擦去他腮边的泪水,拍掉他身上的尘土,拉着他的手去和姐妹们做游戏。
从童年到少年的几年间,苏晓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在他的内心深处也多了一份少年别样的清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