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起窗帘,屋外的雪已经停了,只感觉眼帘到处,都是湿湿漉漉的,爷爷那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循声望去,只见爷爷一手披着外衣,一手提着鞋,狼狈的从屋中出来,眉头还一皱一皱的,显然是极不情愿。
这时伙计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先……先……先生。”伙计叫完“先生”两个字,就剩下手脚比划了,却再也蹦不出一个字了。
爷爷整了整衣衫,看着憋得脸红脖子粗,却没了下文的伙计,心里这一郁闷,大清早就鬼哭狼嚎的把自己吵醒,不会是让自己猜手语吧,当年自己怎么就一时心软了,收了这么个笨伙计。
爷爷眉头又蹙了蹙,温声问道:“天塌了?”
伙计摇了摇头。
“那是地裂了?”
伙计依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爷爷这一个气呀,怒斥道:“天也没有塌,地也没有裂,你急个什么劲儿,给我说句人话成不成!”
“先生,”伙计好不容易倒上一口气道,“门口有个死人。”
“死人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了,”爷爷叱喝道:“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也不想想咱家是干什么的,行医的还怕见着死人……,等会儿,你刚才说门口有个死人,不会是咱家门口吧?”
伙计咽了口唾沫:“就是咱家门口。”
“这,这,这,你这耽误事的东西,兴许是个重病之人,还没死呢。”爷爷急急的向门口走去。
伙计跟在身后道:“我摸了,都没鼻息了……”
“行了,就你那二把刀的技术……”
声音渐渐模糊,看着爷爷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昨夜看的那本《聊斋志异》,人死了都会变成鬼的,我没见过死人,更没见过鬼,不过眼前有个死人,倒真要去见识见识,我兴冲冲的撂下窗帘,飞奔出屋外。
那个年代的人们对于死亡并没有什么恐惧,对于死人就更没什么恐惧了,当然,我们家的那个伙计例外。
而我虽年幼,但也在医馆中经常看到一些流血生脓的病人,想象着死人怎么也应该是脑浆迸裂,血流成河,这样人才算真的死了。不过这种想象只在我脑中萦绕,却并未真的出现过。
门外,一个头戴道冠,身着道袍的老者半卧在青石阶上,爷爷正俯身号脉。我悄悄站在爷爷身后,踮着脚细细观望,只见那道士面色沉暗,灰中泛绿,银髯之上粘了不少枯草碎叶。身上衣服也残破不堪,加之昨夜雨雪泥泞,又粘了不少泥水秽物,更显邋遢,若不是这身道袍,恐怕连个要饭的都不如。
伙计在一旁瞪着眼问道:“先生,这人还有救吗?”
爷爷要摇摇头道:“脉如游丝,似有还无,恐怕救醒也活不了多少时日了。”
“那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抬进去,先救醒了再说。”
“我抬?”伙计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废话。”爷爷斥道:“难道让我这一把老骨头抬!”
“唉,流年不利,大清早的就干体力活儿。”伙计嘟囔着搭起老道的胳膊,只听“哗啦”一声,从老道的身上掉落一柄短剑和一个小包袱,“嘿,这老道带的零碎儿还不少。”伙计尖声言道。
听着伙计怪声怪气的腔调,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爷爷听到笑声,转头见是我,和声道:“馨儿,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
我这哪儿是起得早,分明是昨夜忘记上炕睡了。不过看着老道袍子上沥沥拉拉泥水蹭了伙计一身,我笑嘻嘻的言道:“刚才听到了杀猪声,所以跑出来看看。”
“我怎么没听到?”伙计半扶着老道,茫然问道。
爷爷被我这话逗乐了,笑道:“我都听到了,你居然没听到,别说废话了,快把这老道长扶进去,你这样架着他,气血难行,不死也被你整死了。”
伙计不敢怠慢,这老道死了是小,自己要是摊上了个间接杀人的罪名,那事儿就大了。
看着伙计干笑着一步一拐的扶老道进去,爷爷拾起短剑和包袱,摸着我的头道:“原来是孙子想吃猪肉了,行,今天家里改善伙食,咱们中午吃猪肉炖粉条,好不好?”
我依旧笑道:“怕是爷爷的馋瘾又犯了吧?”
爷爷当头给了我一个脑奔儿:“臭小子,连爷爷都敢耍了。”
我捂着脑袋,一脸委屈得说道:“我是臭小子,可爷爷你也不是大姑娘……”
吃肉对于有些家庭来说,即使是过年都不敢想的,而此刻我眼前却摆着整整一大盘子的猪肉炖粉条,已经好几个月没吃到肉的我,自然兴奋异常。不过这种兴奋并没有维持多久,我的小脸儿就垮了下来,爷爷再显当年神威,一筷子下去,盘子里白花花的肉条一下子没了一半儿,看着爷爷满得冒尖儿的饭碗,天呐,这哪儿是在吃饭,这分明是在抢菜。
我没有爷爷夹菜的技术,但我有夹菜的速度,一块儿肉,两块儿肉……,眼看盘子里的最后一块儿肉就要到了我的碗里,爷爷的筷子“叭”的一声夹住我的筷子,“臭小子,干什么,吃着碗里的,还抢着盘子里的。”
真是没天理,到底是谁在抢啊,我强行将最后一块儿肉夹到自己碗里,道:“爷爷,你一筷子下去,半盘子肉都没了,这第二筷子要再下去,我恐怕连盘子都看不到了。”
“少废话!”爷爷把碗往我跟前一伸,“把你碗里的肉给我一半儿。”
“爷爷,你看着肉都夹到我碗里了,你怎么好意思再夹过去……”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爷爷掂了掂手中的饭碗道:“快点儿。”
“不行。这些都是我的。”我用小手捂着饭碗道。
“呵,你这吃独食的小东西。”爷爷手中的筷子用力在桌子上一戳,转而含笑道:“馨儿,最近在读些什么书啊?”
我满怀戒备的看着爷爷,听爷爷话锋一转,竟问起我的功课来了,我小心翼翼的答道:“在看萧统的《昭明文选》。”
“哦,爷爷最近也没检查你的功课,不知道上次让你看的《贞观政要》读得怎么样了?”爷爷看似心不在焉的问道。
我暗叫一声糟糕,这些日子净看小说了,那本书我根本就没读,现在爷爷要是考我,那还不跟烤白薯一样,把我烤得外焦里嫩。
爷爷见我不说话,又把碗冲我伸了伸:“你是希望爷爷吃完饭去给那老道治病啊,还是希望给你检查功课啊?”
爷爷的话说的这份儿上,傻子都明白了,比起这猪肉来,还是我屁股上的肉更重要。我惨兮兮又把肉一块儿一块儿的夹到爷爷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