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布哈换了我的长衫。这衣裳我穿着嫌肥,在他魁梧的身上便嫌瘦了。看他硬把身体挤进去,原本一腔怒火的我无法不笑。
「再笑我就揍你!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温布哈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几乎乐不可支。他又开始用满洲语讲话,两个人小声嘀嘀咕咕的,我只顾着笑,没听清楚,只见温布哈拔腿就走。
「你去哪?白痴!怎么还不放了我?」情急之下,我还是称呼他白痴。
温布哈回身,满脸不高兴,「你怎么还叫?」
我瞪大眼睛回视他,理直气壮地回答:「因为你就是白痴!骂你白痴,是好听的。更难听的,猪,猪!」
「你?!」温布哈急红了眼,即刻举起了拳头。
一声及时的呵斥:「温布哈!你去吧,快去吧!走啊!」
温布哈收手,负气离开。
我的机会来了,努力拨转身子,面朝另外一人。他双目失明,这是真的吗?如果我逃了,他会发觉吗?总得试了才知道,可我被绑得这么紧,怎么逃呢?要是能像孙悟空一样,变只蝴蝶就好了。豁出去了,我且唬他一下。
「喂,你的同伙走了。」
他不语。
我用很夸张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你的同伙走了,把你放在我身边,放心地走了!」
他面色平静地说:「别再气他了,他真会打你的。」
我哼了他一鼻子。要我的感激?我偏不领情!我故意拿出讽刺的口吻,倒要看他真失明还是装瞎子。
「人家丢下你不管了,你还在这里跟座山似的,躺得倒也安稳!哎,我都替你发愁。」
他动也不动,真正稳得如泰山一般,不温不火道:「多谢。」
他的内敛与从容在我眼中尽是糊涂和荒唐。我骂他:「你白痴啊?人家走了,不管你啦!你一个人眼睛不好使,却一点都不着急?原来真正的白痴在这里!」
「果真如此,倒也如我所愿。我不怕他走,只怕他不走。」
「你为何对他如此信任?就算他不走,但也没安好心,否则怎会把我留在你身边?万一我害你……」
「哦,你会吗?」他仿佛不信。
「怎么不会?我杀了你就跑!」我斩钉截铁道。
「想不到姑娘有如此本事。为何不挣脱束缚独自逃了,却在这里与在下闲话?姑娘既有本领,不如即刻救了自己,远走高飞。不至于非要置我于死吧?」
「不至于?我恨死辫子头了!你知道不知道?就是你们,你们屠了永平城,害我孤苦无依,顷刻间失去家,失去爱,失去所有!我与你们不共戴天!为何杀不得你?」
「原来如此。」他叹息,言语间露着同情的口吻,「难怪姑娘会如此恼火。对于阿敏贝勒屠城之事,我主陛下亦是勃然大怒,顾及兄弟情份,将阿敏贝勒永世监禁。后来,阿敏自杀在牢狱之中……」
「那便如何?他死有何用?他即便死一百次、千次、万次,也换不回我失去的一切!」
「姑娘说的是,阿敏死有何用?何况我呢?」
我冷冷地笑着,「你这算是为自己开脱吗?瞧你,一副看得开的样子。我心里的痛,你懂吗?你明白吗?辫子头,你肯定不懂,一定不明白!」
「你哭了?」
我甩掉眼泪,咬紧牙关。我不哭。我的眼泪应该早在几年前便洒干了、流尽了,这几年我始终是微笑过活的,幸与不幸,我都微笑!自幼的头痛以及算命的预言更令我懂得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道理。我才不会哭呢!我坚定地说:「没有。」
无奈,他听得出我声音的变化。显然,我的眼泪是有用的。或许,对付硬邦邦的大男人必须用柔软的眼泪,即使是这样一个失明的男子。
「我也尝过丧亲之痛,因此能体谅姑娘几分。想让我放你离开,是不?」他伸出手来,「你能靠过来吗?来,我帮你解绳子。」
虽然这是我期望的,但我依旧诧异,「你,说真的?」
「当然,来。」
我慢慢凑了过去,他摸索着解我手上的绳子。我诧异地望着他的脸,「你不怕我杀了你?」
他泰然道:「姑娘自由了。在下的命,若姑娘喜欢,便可拿去,不但消了姑娘的心头之恨,也算是为在下求得解脱。」
我凝视他的哽嗓处,深思。杀了他,我可以除去心头一口恶气,但心底却有一丝不忍压抑着我悲愤的情绪。他被我的眼泪所软化,我却为他的大度而困惑。我明明知道,屠城的是阿敏而不是他,阿敏已死,杀他何用?不如就此离去……我自己解开脚上的绳子。
「白痴!」温布哈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你想跑?!」他复又用满洲语厉声责怪道,「你怎么能放她走?你怎么能放弃自己?幸亏我留了个心眼,躲着没走,不然你命丧她手,死得冤了!」
我突然发现温布哈手里隐隐露出亮晶晶的光泽,遂惊呼:「喂!白……不,温布哈,你拿了我的项链?」我盯着他的右手看,那明明就是我的项链。
这是一条很特别的项链。我生于八月初三,那是一个月牙儿弯弯的夜,所以我的名字叫作月未央,小名叫作月牙儿。爹和娘特意请工匠为我打造了这条精美的新月型项链作生日礼物。项链坠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玉制月牙儿,浑然天成、柔美而大方,项链周边完全由银质的小月牙儿勾连而成。爹说,那玉制月牙儿就是我,围绕在我周边的是快乐。我曾经庆幸,自己始终为快乐所围绕,如今快乐不在,这项链成了我对双亲唯一的纪念。
「还给我,可以吗?」我恳求道。
温布哈瞪了我一眼,急忙把我的项链往怀里塞。
「还给我,它对我很重要!你需要什么?银子?我拿银子跟你换,还给我好吗?这是我纪念爹娘的唯一物件了!」
「温布哈,你拿了她的东西?」满洲语。
温布哈面色不改,理直气壮地回答:「对。我们需要这个去换衣服,换食物,请大夫。」
我把身上全部银两都拿了出来,「我给你银子,我身上就这么多银两,你统统拿去!还给我,好吗?」我焦急道,「温布哈!白痴,你如果不把它还给我,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