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怅然道:「如果温布哈也在,那该多好,我还来不及谢他。」
「如果温布哈在,我们何苦绕了一年的圈子?如今……」
「如今怎样?」新月急迫地问,她紧张地观察着努达海略带忧伤的眸子,生怕他说出些她不想听到的句子。
未央啊未央,你终于回到我身边,偏在我一败涂地的此刻此方!他黯然地答了一句:「如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新月深深凝视着他痛苦的眉宇,试图安慰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卷土重来未可知。」
「未央,你不懂。」
新月温柔地说:「我愿意去了解,请你说给我听。」
「我,努达海,十七岁从戎,身经百战,所向披靡!多大阵仗,我没见过?哪种敌人,我没遇过?可是……可是,」努达海用力锤着桌面,「败!我的生命里,不该有这个字!」
新月急忙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扶着他因愠怒起伏的身子,「快别这样!左手不要用力,伤口还没愈合,你不疼么?」
「疼?」努达海冷笑着,眼里闪着绝望的寒光,「一个刀口舔血的人,他懂得什么叫疼?也对,」他轻轻点头,呼吸都是冷的,「我疼!四万人马半天少了一半,三天之后又折损一半,如今只有三百不到的病残伤患,我怎能不疼?」努达海觉得胸腔里闷闷的,起初铿锵的声音渐渐溶入恼人的挫败感,变得脆弱、飘忽,他抬起头,满目哀伤,「未央,我是一个人,你告诉我,一人如何能对四万人的性命负责?四万条命,让我知道,原来自己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新月被努达海说愣了,她心中也绞着努达海的痛。坦白说,她无法回答他。四万条命,一人万死不足偿。事实上,她最了解努达海的心情,他如同端亲王一样,战败宁死不肯偷生。可是,她却不能顺应他丧志的口气,只能勉强应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以战场为家,应当惯看生死才是。」
「功成万骨枯,呵,若是功不成呢?也是万骨枯……我一个人的错,连累四万人的命。死的,却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听到他的哽咽,她心上猛地一抽,紧紧拥住他轻轻战栗的身子。努达海仍坐着,头靠在新月怀里。新月觉得,怀里的巴图鲁不是受伤的猛兽,仅是个迷失的孩子,除了可怜还是可怜。她仰着头,勉强控制眼泪的走向,暗示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坚强,比他更加坚强!柔肠万结的她用一双轻巧的手温柔地搂着他的头,摩挲着他的臂膀,抚平他的伤、他的痛……
「为什么不是你?」新月笑中带泪地说,「因为你要等我。我不远千里地来找你,你怎能狠心去了?见不到未央,你不遗憾么?」
努达海轻轻环上新月的腰,微抬眼道:「岂止遗憾而已?」他更紧地蹙了蹙眉,「未央,你让我左右为难。」
她松开怀抱,俯下身子,望进他眼睛深处,极其认真地问:「未央真的可以左右努达海吗?」
盯着她眸子里闪烁的光,努达海迟迟不答,满目踟蹰。他已经败了,败在夔东十三家军手上,难道天嫌他败得不够,才安排未央出现?
「努达海,你听好。」她面色从容,尽量给他暖心的笑,而声音却冷静决绝,「未央绝不会令你左右为难。当下,我不再规劝你,也不牵绊你,你由着自己的心去选择。你说要打了胜仗,再马革裹尸,我统统忘了。我只记得,你活多久,我就要活多久。」
还说不牵绊?努达海痴愣了须臾,唇角漾出苦意,言语苦楚道:「未央,你许我生死?」
「是。前生蹉跎,今世幸甚,非生死相许不足以酬天意。你生,我生;你死,我从。」
伊人心意化作甘霖细润浇灌着努达海心底错落的干涸裂隙。他没有看错人,世间至情的女子舍她其谁?她的脸依旧是苍白的,但舒朗的眉目间没有丝毫挣扎,素颜将淡雅的美一点一点呈现。望她时间愈久,便愈舍不得将目光收敛,他动容地握着她温暖的手,珍惜地摩挲着,不知自己修了几世才能遇到这般动人的女子。
「未央,我不再是十九岁的努达海,我只是个满身罪孽的败军之将。我不值得你生死相从,不值……」
「值得!」新月强硬的态度俨然是当年那「狠心霸道」的小女子,她的严肃几近严厉,「不管我叫月未央,还是叫新月,不管我是汉人百姓,还是满洲格格。不管你是十九岁,还是四十岁,不管你是海哥哥,还是大罪人。你,富察努达海,永远是我的信仰、我的主宰、我的情有独钟!」声音渐渐柔软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绪。可是,他没有给她歇息的机会。
新月觉得身子向前一飘,旋即被他箍进铜墙铁壁之内,直接坐在他的腿上。她错愕地看着他的面容逐渐放大,温热柔和的气息直吹面颊,直到他在她淡粉色的唇上轻啄了一下,她还是杏眼圆睁,不知所措。他的吻若蜻蜓点水,在她的唇上轻触。感觉到他气息的加剧,新月才发现自己的呼吸也急促起来,继而脸颊、耳根一阵燥热难耐。
「未央,未央……」他呢喃着她的名字,一手托于她脑后,另一手轻挑她的下颌,又将吻附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