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角羽越听越心寒,只觉父亲的对姐姐的温柔刹是一双冰冷的鹰爪,丝丝扣入地扼住她鲠嗓咽喉。“父亲大人,孩儿还有字要练……就,就告退了。”
宫有利也不甚在意,“好吧,你回屋吧。”
宫角羽无言地退回书阁,机械地合上门。
“小羽,你怎么了?”屋内的人奇问。宫角羽望一眼他,就地坐下不语。阮锦润疑惑地探窗望去,只见宫有利搂着宫蔷慈爱地说着什么。古怪地笑一声,阮锦润也关上窗坐到地上。“那老疯子来干嘛?”
“你说谁是老疯子呢。”宫角羽怒道。
“还有谁,就那个装疯卖傻的宫……”阮锦润还没说完,但见一个瘦小的拳头飞来,“你打我做什!皇上杀我全家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他无耻,只晓得逼你假扮男子!”
宫角羽又一拳头打过去,“你住口!不要忘了是谁救的你。若不是我爹,你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阮锦润不屑地望着宫角羽,“你以为他是好心救我?他为什么要把朝廷侵犯藏在家里?还不是为了你们宫家……他以为我傻,我才不傻!不就是要我对他心存感激么?不就是让我死心塌地娶你,再卖命地替宫家生个一男半女……”
宫角羽又羞又怒,死命地挥拳过去。阮锦润一把抓住她的手,“你伤的了我么?”宫角羽挣扎不得,猛地扑上去咬住男孩的肩。阮锦润吃痛,只想要推开她。女孩也不示弱,干脆骑到他身上,“谁要嫁给你,看我现在就咬死你!”说完就张嘴向男孩脖子咬去。
“疯子。”男孩骂一声,带着宫角羽翻过身,径直将她压在地上。
“放开!”宫角羽扭打一阵,一脚踢到阮锦润腿上。
门扑通一声开了,神医生查子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人,好半天才缓过气,“你们在做什么?”
阮锦润哼一声,“你还不松口。”
宫角羽牙上狠使了一番力,这才推开阮锦润爬起来。阮锦润也不再看面色古怪的生查子,径直走到书阁深处。
生查子笑一笑,溺爱地抚摩起宫角羽的脸,“又吵架了?”宫角羽稚幼的脸也就在这时才有了柔软的红霞,她羞怯地捏紧衣角,显出小女儿般的可爱。
朴素而娇小的花呀,心中微微感叹,生查子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到的笑容。对他而言,皇室、贵族,这些只是另人生厌的污秽,但只有姬氏的女儿,继承了她生命的小女儿,是美好的。他早早地对宫有利生出了憎恶,不但因为他娶走了自己最爱的女子,更因为他无法认识到眼前少女的美好。男人的情感,对于喜爱的物体,无疑只想独自占有。角羽是人,但是这种想让她仅仅属于自己的心,却不知道能隐藏到什么时候。如果可以的话,他要尽情表达自己这份父亲对女儿无比疼惜的爱……可事实无法。
“《周易》的相术学的怎样?它可是对你的易容法很有帮助的。”抬手将宫角羽抱到身边,生查子笑容可拘地问道。
“还好……”宫角羽像下垂的荷花一般,娇滴滴地搭着脸。
“好,好。小羽学什么都在行……”把少女放肆地置于肩头,生查子扛着宫角羽走向屋外。“师傅今日教小羽箭术……”
阮锦润从书堆后探出半张默然的脸,悄悄地目送二人离去。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偎依在父亲身边,可皇上竟以莫须有罪名将阮氏诛杀……若不是自己被暗中送到宫家,怕也难逃一死。恨只恨那宫有利,明明知晓事实真相却一味地装疯卖傻…等着看吧,我会把一切都报复到你女儿身上的!
“师傅好厉害!”宫角羽欢叫一声冲到木靶旁,“三箭正中!”
生查子收弓走上来,无比惬意地拍拍少女的头,“怎样?想学么?”
“想”宫角羽脆生生地答,双眼无比钦佩地盯紧生查子。生查子食指一拉玄铁的弓弦,金属震动的声音惊雷般炸响。“你可拉的动这弓弦?”宫角羽赌气似地劈手夺过那比她矮不了多少的弯弓,十指费力拉扯弓弦。可她震红了小脸,撑酸了手臂,那铁弦仍纹丝不动。
生查子看得有些心疼,忙拿过弯弓,“师傅这弓,你是拉不动的。”
宫角羽有些忿忿地,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睁圆了眼睛,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生查子哈哈大笑,一刮她的鼻子乐道:“且去看假山后面有什么…师傅在你平日里玩捉迷藏的地方放了好东西。”
宫角羽一喜,浅浅的酒窝从脸颊深处蹦出来。她雀跃一阵,飞似地冲向不远处的假山。
生查子本是带着笑看她跑远,突地听到身后脚踩断枝的劈啪声,立即收敛了情绪,“宫大人怎么在自己家也偷偷摸摸的?”
宫有利尴尬地咳一阵,从藏身的柳树后走出来,“我……我只是不想打扰。”
生查子也懒得回头看他,兀自把弄起手中的弯弓,“大人还是很关心角羽么。”
“那还用说…”宫有利接嘴道,但又立即觉得自己实在是有愧,“我知道你怪我。自己的女儿怎会不爱?可没有办法啊,我不对她狠,她又怎么面对官场的是是非非?我只能把对她的爱一并给蔷……”
“诡辩!你怎么不直接说,我要恨就恨她出生在宫家!”生查子铁青着脸握紧弯弓,强劲的掌力竟将那弓折得有些扭曲了。
宫有利有些恼,“生查子!依你毒死朝廷五品官员的罪责,早该被腰斩。要不是你曾救过吾妻一命,我才不会买通吏部官员救你出来!所以宫家的事,还轮不到你道是非!”
生查子不怒反笑,“我也是看在姬雨燕的面子上,才来帮你照顾角羽的。”
宫有利气极,“帮我照顾?角羽是我的女儿,用不着外人照顾!”
“那是自然。我本就没有照顾她一辈子的可能。不用急着赶我走,该走的时候,我决对不回头。”生查子一字一咬牙。
“好。希望你记住自己的誓言,不透露角羽的秘密。”
“我当然不会害雨燕的女儿。既然当初进府时就说定了,我自然死了也会保密。”
宫有利望他一眼,半晌才叹道:“算了,我们的恩怨就此了结。多陪陪角羽吧,她很喜欢你啊”
生查子望着突然之间苍老的文相,心底生出一丝悲凉:他终究被宫氏掌家的身份害苦了。
“师傅,我找到了。”远远地传来宫角羽的欢呼。欣慰的笑容在宫有利脸上一晃而过,他一边自语似地叹道,“她也就在你面前比较快乐啊。”一边蹒跚地朝着远处走去。
“你又何必呢。”生查子也了然地摇头。
“师傅,你在和谁说话呢?”宫角羽小手一拍愣神的生查子,扬扬那轻巧的白色柳弓。
生查子重新笑起来,“怎样?是不是很喜欢。这弓是用百年老柳的枝做的,轻韧不折…这手执住被我用牛筋缠得紧了,不会伤到手。弦是金乌丝,比我的更耐拉扯不说,还有极强的弹射性。这百支箭羽也挺好使,女孩子用正合适…你不会刀枪,师傅只好拿这个让你防身了……”语毕,生查子眼中竟溢满了落寂的神色――我若走了,你能好好过下去么?
宫角羽早就耐不住性子了,急急地叫到:“师傅,你快教我射箭啊。”
生查子扑哧一笑,“你啊~~其实很简单,只要做到极端的平静。拉弓搭箭的时候要放松,只有放松了,才能释放潜在的力量。”细心地指导着,生查子握紧少女拉弓的手。
“师傅,怎样才能做到极端的平静啊?”宫角羽停下来问。
生查子沉思一会,忽地从地上抓起一把灰尘。“注意到这些灰烬了么?它们非常的松散,几乎没什么重量和姿态。你看它们懒洋洋地趴在那儿,似死物一般。可它们的内部栖息着高度警觉和机敏的鸟群…只要任何一阵微风吹过,哪怕只是你我极清淡的叹息,它们也会不失时机地腾空而起驽风而行。为何有的书生明明很有文才,却不能高中?这些人要么面对题卷扭扭捏捏,不够大方;要么拿不准问题实质,躁动不暗?那是因为他们太紧张,已至于肌肉僵直,虚汗体生,所以原本泾渭分明的文章条理也就似是而非了。人在危急时刻,能保持极端的放松,不是一种技能而是一种修养,是一种长期潜移默化修炼提升的心境。古人常说,‘胜败始于心’,就是指临危不乱的心态。箭术的差池不是取决于力量的强弱,而是心胸的张弛。”
宫角羽呆了很久,“师傅,你…真是个不一般的人。”
“做为我的弟子,你也不一般啊。”生查子笑着望向远处。
那里树木沙沙作响,云朵流动着,裂开鳞片般的波澜。
是年显德十一年,宫氏角羽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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