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子汐要去茶馆时,暄桃正忙于打点子汐刚刚赚取的缠头。除却坊里克扣的大半,送到这里的还是多到让暄桃无处下手。镂空穿枝莲花步摇,琉璃垂珠宝钿……暄桃一支支地收拾好,又看着堂中堆着的那些绢,纱,锦,罗,不由得叹了口气。小姐脸上虽是淡淡的,心里一定不好受。
然而,刚才的那一曲,不是只应天上有吗?
最后一个音符飘散在嫩吴香的沉腻气味里,大堂里静得只有红绡微微摩挲的声响,整个风露坊仿佛都已醉去……
长眠是死,短眠是梦,琴音中一切烟消云散……
而帘后的女子只是优雅地起身,鬟边的步摇微微鸣响,朱唇微微上翘――说不清是不是笑意,只有无端的疏离感。
暄桃只记得,当时自己都无法动弹,仿佛任何小小的举动都会破坏此刻的美好。如此绝美,多少女子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的绝美!然而,小姐她只不过随意抚了一曲,平常得就如每日的上妆,卸妆。
小姐,她是怎样的人啊!那些绣着凤鸟彩纹的织绦于她最合适,因为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而她素衣披身的样子更是动人,因为那骨子里的美丽根本不用修饰。她是天上的白云,不染一丝尘埃;是瑶池的仙子,永远拢着清冷的雾。又是谁拉她下了人间?
她无论如何都不属于这里!金子总会发光,凤凰终会浴火重生!
当时,暄桃只是本能地相信。这也是她无论艰难困苦一直没有离开的理由。然而,她不会知道,多年之后,陪着子汐站在高台之上的会只剩下自己。而这种以命相托,不离不弃的信任,才是她在之后的腥风血雨中活下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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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汐携着暄桃出了风露坊,往大梁的西市来。
坐落于西市的栖迟茶馆只是平平常常的几间店面,有茶水,供人逛累了以后歇歇脚。平日里并不热闹,茶水也是乏善可陈。只是魏国清流多聚于此,品茶,更多的是评议朝政,针砭时事。清流之士,多是言语狂放,行止不羁的书生豪侠。这些人在士大夫眼里多是不入流的,自然没有哪一个愿意来。
若是从前,子汐也是不肖一去的。魏崇说他们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竖子狂徒,无甚可取”。虽说是受其无端指责后的发泄,子汐也不认为父亲的话有多少过分。她是王室宗亲,天之娇女,虽未曾执掌府中权柄,亦从耳濡目染之中知道权利背后种种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污秽不堪的隐情。而清流之士,多执着于诗书礼乐,经纶大道,常犯些纸上谈兵的错误。“狂放过甚,迂腐至极”子汐也曾这样评论。
直到家门败落,只身流亡时,子汐才第一次踏进栖迟茶馆。听过一番辩论,子汐只觉得轻松,不用顾忌一时的失言会传到朝廷耳里,或是得罪哪一位当权者。去得多了,更觉得这些清流们对朝廷的“愚忠”甚是可爱,狂放之中也有颇有见地的见解。栖迟茶馆也成了子汐最常去的地方。
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说话声:“……中大夫须贾与其门客范雎至齐修好……”
今日倒是热闹,子汐微微一笑,步入茶馆。只见那讲话的人坐在馆中间的坐上,正讲得唾沫横飞,一圈的人也听得起劲。
因为两人是常客,早有小二过来招呼。暄桃见子汐高兴,也是心情大好,笑着对小二道:“你只顾‘外甥打灯笼’来,刚开的水就好。”
“那是自然。”小二热情地应下,只是看着二人向常去的雅间走去,不由面露难色,“二位姑娘……”
看到雅间放下的竹帘,子汐自然明白了小二为难的理由,便转身堆笑道:“看来今日是有贵客。无妨,我只随便坐坐。”说着只找了个靠窗的清净角落坐下。
斟上茶,子汐也不喝,只听那人继续道:“……齐王问道:‘昔我先王与魏同兵伐宋,声气相投。及燕歼灭齐国,魏实与焉。寡人念先王之仇,切齿痛心!今又以虚言来诱寡人,魏反复无常,使寡人何以为信?’你们可知须大夫如何晤对?”
田单破燕复齐,齐襄王继位,魏恐其报灭国之仇,派使入齐修好,不久前使者刚回国。茶馆中议论的就是此事。
听者都道不知,那人便呷了一口水,说道:“那须贾竟不能对。”话音未落,座中早已笑作一片,尽是“如此不济”之类的嘲笑。
暄桃微微皱眉,她知道,小姐素来不喜清流之士的狂妄。子汐却是笑而不语。
“倒是范雎从旁代答道:‘大王之言差矣!先寡君之从于伐宋,以奉命也。本约三分宋国,上国背约,尽收其地,是齐之失信于弊邑也。诸侯畏齐之骄暴无厌,于是昵就燕人。济西之战,五国同仇,岂独弊邑哉?然弊邑不为已甚,不敢从燕于临淄,是弊邑有礼于齐也。’”
“此范雎倒是有谈天说地之才,安邦定国之智。”子汐听到尽兴处,不由微微点头。
“‘今大王英武盖世,报仇雪恨,光启前日之绪。寡君以为桓,威之烈,必将再振。可以上盖闵王之愆,故遣下臣来修好。大王但知责人,不知自反,吾恐闵王之覆辙,又见与今矣。’齐王听了愕然,在起来道错:‘是寡人之过也!’”
“好一句奉承,一句恐吓,无怪齐王会中招。”子汐轻叹道,又转头对暄桃玩笑两句,“只是不知何时被夏妈妈偷学了去?”
暄桃听了白了子汐一眼:现在倒是有心情玩笑!
“更奇的是齐王爱才,使人送须贾一行到公馆,阴说于范雎,要他留于齐国,当以客卿待之。这可是上好的机会啊。范雎却不动心,推辞说:‘臣与使者同出,而不与同入,不信无义,何以为人?’齐王更加敬重范雎,赐黄金十斤及牛酒。范雎固辞不受。使者四致齐王之命,范雎才接受牛酒,仍旧退还黄金。”
馆中众人都赞其是正气凛然,国之良才。正当群情激愤之时,却听得女子清丽的声音:“齐王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到妙!”
只是一顿,暄桃便觉得无数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这边,不解,愤怒,更多的是不屑。“姑娘是什么意思?”一人不客气地问道。
子汐见过朝廷党争,亦知道“权术”二字远不止如此简单。齐王为留一个门客,如此大张旗鼓,目的就不言而喻了,他就是算准了魏国当权者的心理。子汐当然清楚,只是个中缘由,岂是可与这些清流说的?刚才一时失言,甚是麻烦,便只解释道:“赐不及使者独及门客。此事要使者须贾作何感想?要相国魏齐作何感想?妾为范雎悲矣!”
众人听了只是面面相觑,似在计算这种情况的可能性。直到一人冷言道:“危言耸听!”众人被这一语惊醒,纷纷赞同。
子汐只是摇头冷笑:不是你们不明白,只是不愿相信罢了。这一闹,子汐也没心情再呆下去,只与暄桃出了茶馆。
两人刚转出巷口,便听身后有人急道:“姑娘留步!”
子汐回身,来人只着一袭青色长衫,眉宇间却透着英气。
见到子汐的容貌,那人眼中的惊异一闪而过,接着深深一揖:“在下范雎,冒昧打搅。”甚是恭敬。
“那茶馆中说的就是你?”暄桃脱口而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正是在下。”被暄桃一言,范雎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子汐听言,如水的眼神波动了一下,却立刻平静下去,换上了一副笑颜:“范公子也爱听奉承话。”
范雎亦不动声色:“愿姑娘指点迷津。”
“我如何敢当?”子汐也恭敬地回礼,“只劝公子保重。”说着不禁暗暗叹气。茶馆之中,自己是揣测而已,如今却是坐实了十之八九。
范雎见子汐并不想多留,便道:“三日之后,泗水南滨,畅春台下,范某恭候姑娘。”
“范公子,我再多说,怕是过犹不及了。”子汐只是淡淡道,并不答应。
看着主仆二人的身影远去,范雎仍立于原地,只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箫,举到嘴边。她不是一般的女子,明明那么近,却生生地拒人千里;明明是一身素衣,却飘然地独立于世。
箫声入耳,悠悠扬扬,子汐却只加快了脚步。暄桃跑着跟上,追问道:“小姐当真见死不救。”
子汐白她一眼,笑道:“暄桃何时关心起他来了?”声音里多是戏虐,“再说了,我有见死不救吗?”
“小姐,你不是……”
子汐也不答言,只是暗自思忖:自己自然希望人才可以为国所用。只是,范雎不会不明白他自己的处境,他要自己指点,不过是想鱼掌兼得罢了,只是过于贪心,总不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