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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后一靠,缓缓的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不,你累了。〃
峰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头。〃
小寒道:〃在哪儿?〃峰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峰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儿就至于这么多?况且你头发这么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峰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味!谁抽的?〃
峰仪道:〃银行里的人。〃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峰仪拉住她的手笑,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峰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峰仪道:〃别哭。别哭。〃
这时夜深人静,公寓里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峰仪道:〃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
纹。她问道:〃谁吃来着?〃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峰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峰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峰仪道:〃你的洗澡水预备好了。〃
峰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灰碟子也带了出去。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峰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峰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应。良久,峰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干,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的滚下来。峰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过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扣住峰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峰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去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的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么?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仿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的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姐姐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迫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峰仪笑道:〃那他就可倒楣了!〃
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峰仪笑道:〃你若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小寒低头一笑,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