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却还没有出来。
任何方一挑眉毛,揭帘,谢过老伯,别过,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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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那个年轻些的瓜农对着草墙忡愣良久,忽然合手捂住脸。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阿拐,下午的瓜装完了没有?”老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合着他挑着熟,轻拍西瓜的蓬蓬声,“云家俩小子这会儿快来拉车了。”
“来了。”阿拐应了声,起身揭开半截的帘子出去,一跛一拐挪步绕过屋子。
屋后的埂上,停着两辆小车,就在放瓜的棚子旁边。车上的瓜,他才装了一半。
低头小心避开田地泥块的高低,走到屋后,他弯腰捧起一个瓜,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眼车子。
这一抬头,他却愣住了。
车已经满了。
隔着两辆手推小板车,刚才那个歇脚的出门人,对着河的方向,背手而立。
日头才升到一半,阳光投在那人身上,将那人挺拔的背脊,和随风微动的衣衫,拖成了地上一道长长的影子,也镀得那人原本便眉眼清淡的侧脸,更加缥缈而不真实。
3、
“快去快回。”任何方眼里带了分笑意,看着黑背枭掠入高空,渐渐去得远了。
“小公子,来来,尝个老头子的瓜。”老瓜农乐呵呵拍开一个新摘的西瓜,瞅瞅任森,瞅瞅任何方,“我说,这还真是出门碰到庙,走路撞到宝,那个巧呵!”
任何方回身,跳下田埂,和老瓜农一样,随随便便就地坐了,点点头,认了这话。
一旁的任森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纠了那番弟弟失散的说辞。
可不待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老瓜农已经再次开口,“小公子,你哥哥这番……咳,我一个老种地的,也说不准,可苦头吃了不少,还是看得出来的。”或许想到什么旧事,老瓜农悠悠敲着烟杆,开始收不住话头起来,“小公子,听老头我一声劝,这外头险恶,以后啊,莫要再出来搏命了。兄弟两个,安稳住了,挑那贤惠能干的姑娘,过两房媳妇,再添几个娃娃儿,一大家子,和和乐乐的,才好呢。再说……”
“尹伯。”任森那个头痛啊,他以前自己一个人借住这也算了,唠叨就唠叨罢。可眼下任……公子也在,还真把两个当兄弟来劝……
“再说此番下来,捡了命已是天幸,身子大损。”任何方抬手,他抬的本来是右手,临到头了又换成左手,倾身过去,拨开任森散发,露出条新添的疤来,“尹伯说的是,往后自当安安稳稳,好好养身子。”
任森哪里会躲,虽说尹伯在场,只是朝旁移开眼,免得叫老瓜农看去出眸里神色不妥。
任何方的手干燥温暖,稳实灵活,指尖滑过任森耳际,替他勾了发,带过微微痒痒的触感。这会会里,身周的瓜田屋棚,老农秋风,暖阳虫鸣,任森都不觉得了。他的世界,俱在这不长不短,温温实实的一触里了。
老瓜农砸吧砸吧烟嘴,乐滋滋点点头,任何方衣饰不凡,却诚恳听了他的劝进去,自然招人欢喜。他看着任何方触碰任森的样子,滑过个念头,心道是,这两兄弟长得虽不像了些――没准同父异母,嫡出庶出的,否则各各面面的,也不会差这么多……总算感情好得很。
任何方收拢手,带了指尖刚刚得来的轻轻脉动,心里开始有些脚踏实地的安乐。
于是低头去看老农开的西瓜。
这一看却愣住了。
那西瓜老农对半拍开,再掰一下,一块也就是四分之一。瓜是好瓜,瓜很大,瓤红籽黑,清甜香怡人。
可就是因为太大了,任何方才不知所措的。
任鑫得了报,亲自快马过来,在山下最近的地方赶了辆马车,到山路尽头来接人。也不知道那车是现买的,从八卦楼里调的,还是廖家下头的。他见了任森,也不说话,上来就往肩头捅了一拳。任森还了一拳头,而后紧紧大力拥抱了个。
任鑫在那心情激荡,任森也是着实欢喜,只是任森拥抱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了看一旁的任何方。眼见得任何方只是温温定定看着他,这才放心,却也还是稍稍局促起来,略略尴尬,不会会便放开了任鑫。
任鑫开始不曾想到,这会情绪稍为平静,自然不会忽略了。好笑自己兄弟居然会有扭捏之态,感叹之间,倒也就这么坐上了车前驾位。
时已近午,任鑫一贯的周到,马车里备了淡酒茶水糕点吃食。今日中秋,一干兄弟方便聚的几个,自然是要聚的。不过几百里的路赶回去,到了庄里怕是月上中天了,所以连着下车吃饭的时间也省了,也免得用膳时候赶急。
任何方撑着一肚子西瓜,尚不觉得饿,只是陪任森稍稍吃了几块,此外便是安安静静看着面前这人了。任森被他看得不安慌乱,明明手边便是水袋,却给险险噎到了。
任何方眼力闪过一抹笑,挪开眼,道,“我行个方便。”
言毕便揭帘跳下了马车。以他的武艺,停车还是免了罢。
任森松了口气,送到嘴边的食物却依旧尝不出滋味。他前些日子一心找任何方的下落,只想着他的公子生死大事,却没有想到找到后要如何。眼下情怯,加上当初自己做的那番事决绝之至,他这公子的脾性,对此会如何……
他真没把握。
若是……
任森看向车外的秋色。
若是从此变得和那二师兄一般……
任森急急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不曾抱指望,或者从不自知,也便这样了。明明白白得到了,而后失却,于人而言,才是最痛。
任何方回来时候,任森便是那般的神色。静坐眺目,乍看之下脸上并无表情,任何方却看得心揪了一下。
他移身坐到任森旁边,伸手把了他的脉,低头垂眸,静听,而后又探下手去细细捏了捏任森的伤骨,道,“无妨,都无妨……”顿了顿,续道,“只是难免比原先折损几成内修。”
那几成内力,也不是不能还的。
此话一出,任森惊觉心里松懈了一大块,这才知道自己搁在这伤残上头,总还是有些自惭形秽的。他张张嘴想唤人,公子两字在喉口打了个转,又溜了回去。何方两字,却又堵在舌尖,沉沉的,吐不出来。
重逢到现在,半天好几个时辰,任森还没有开口唤过任何方。言语间的称呼,尽数省略了。
任何方没有说什么,朝后靠了车壁合目养神,搁在任森腿骨上的手却没有挪开。
任森觉得那里一块皮肤热热烫烫起来,他拿不准任何方是不是在用真气,马车微微的晃悠里,犹豫之间,终究没有开口问,也一样静坐了,目光却是落在任何方身上,最后驻在自己腿上的那手上。
依旧有力,手指劲长。
皮肤间未添细伤,想来这半年应该不曾困顿度日。
那就好。
只是,他的公子,什么时候改用左手诊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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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远门的两拨七个大镖师不在,姓任的另九个齐齐聚了,还有廖家兄弟和淳于苍都赶了回来,算来这中秋也是热闹的。
任森大难不死,兄弟几个自然宽慰激动。加上他们的公子发了话,内外伤疾都是无碍的,这人,也就算得安安好好,没有折损了,更是分外高兴。他们彼此平日难得碰头聚全,眼下拼酒的劝酒的,将这半年里头各自做的好事拿来献丑助兴的,劲头也就免不了高了。
任何方静静坐在圆桌旁,啜着杯中酒,慢慢用菜,看着他们闹,静笑不语。凡有敬酒,来者不拒。不过他们都知道任何方的千杯不倒,哪里肯多多浪费自己的酒量。于是任何方大多时候,总有空闲。早上忽然就这么遇到了原本以为再也看不到的人,太巧太幸运,让他不敢信。明明人就在面前,却仍旧怕一闪神,便是虚妄一场,目光便常常落在任森那,有些移不开。
任森虽也该被灌,却仍算带伤在身,这酒帐只好往后再算了。剩下便是廖家两个,以及淳于苍了。兄弟自然要一致对外,待放倒了这三个,彼此间再来一决高下。
淳于苍浅色的眸里含了笑意,猜拳互敬,一一笑纳。他生平头一次和一大群人自在喝酒,于他而言,就算烂醉,也无妨。
廖广峻早年这般的场合不是没见过,尚游刃有余。廖君盘性子开阔,接杯爽朗,奈何酒量浅浅,没有多久,已经趴那里呼噜了。
任森看看一旁趴到的廖君盘,不由去看任何方神色,却正撞上他的公子温温和和看着他,心里一慌,猛然别开眼,一口把手里那杯干了。一旁任鑫回头见了,念着他不宜多喝,把瓜果盘子朝任森面前移了移。任森无意识地拈了个,送到嘴里才知是颗葡萄。低头一看,盘里葡萄,金桔,柑橘,还有……西瓜。
忽而就想起上午任何方对着老大一块西瓜不知所措的样子,还有一路上被马车颠出来的那些低低轻轻的嗝儿。
他记得,任何方跳上跳下,一共寻了六次方便。
月明风轻,酒醇宴好,周遭兄弟们热热闹闹的敬酒往来里,任森忍不住就勾唇笑起来。
4、
酒醉人散时,早已过中宵。
任何方的报信一到,任鑫出门接人之外,这边任也吩咐了仆下整出住处。摆着外头几处现成的不用,硬是在任何方住的院子里腾了间屋子出来。这院子虽不小,不过原本就有他和任鑫两个跟在身边打理庄内事的,也住着,故而剩下的屋子俱不大,腾的那间倒是干净朝阳,架了地板,而且……
不知巧合还是有意,就挨着任何方平常起居的卧室书房小厅那三间。
任森跟着任走到房门口,扫了眼院子布局,看着任足足有半晌。
任大大方方任他打量。
任森脸上忽然就挂不住了,莫名其妙心虚起来,揭帘进了屋子,摔上了门。
说是摔,“砰”的一声却不重。任低低轻笑几声,而后自顾自去歇了。
屋里,任森背靠门板,脸上的热度蔓延开去,连到了腿上伤处一路被温热的掌心熨贴的那里,整个人就有些虚虚软软了。
他这边刚刚洗漱宽衣,正要吹了灯将歇,却有人扣门。
任森手上一抖,刚刚绞干净待晾的巾子无声无息滑到了盆中水里。
那敲门声三下,间隔均匀,力道适中之外,夜半之故,收敛了,有些偏小。
在半山宁静的夜里清晰笃定。
隔了会,不见有人应声,门外的人转身走了。没有几步,轻轻咦了声,顿住,往旁边侧窗那边走了几步,又拐了回来。
接着便又是匀称的三声。
却是见了灯火,知道里头的还没有躺下入眠。
屋内地板平坦,任森走到门边没废什么事,倒是开门前踟躇了好一番。他功力折损之下,这般静的夜,这般的近的距离,又是念念不忘挂在心里的那个人的足音,怎么也不致于听不出来。
门轴轻轻吱呀了一长声,任何方已洗漱完,束发垂在脑后,睡衣披了件外袍,赤足踩了双圆头拖鞋,微仰了面,正和任森四目相交。
倒是任森,对着尚比自己矮了几寸的任何方,忽然就溜开了眼。
“推了脉,再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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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着内衫,乃至赤裸相对。在榻上过脉,或者泡在热烫的药汤里怯毒过脉,以往,自己或者兄弟们,都不是没遇到过看到过……
任森吞了任何方递给他的药丸,低头看看床边那双比任何方的足大了不少的,圆圆的厚厚暖暖的拖鞋,又偷眼看看穿了及小腿的系腰睡衣,赤脚踩了褥子,弯腰到自己身后盘坐了的任何方,却怎么也挥不去那分不同寻常的不安。
任何方喜欢简单好用的东西,那些东西比起一般公子家的用度,少了精致华丽,冼练之外,甚至有些稚气。任森以前不是没有看惯,只是眼下……
好在不致于心乱到内息逆走。
凝神静息里,身后的人运功,而后一掌递过来。
真气所到之处,热热的麻,渗透的痛。毒蚀劳损了的筋脉一点点恢复,溃散的真气一丝丝凝聚。
任何方心法有所突破,旧毒尽去的事,任鑫任自然和任森说了。一周天比一周天顺畅的循环里,任森没有去想自己过去几个月里吃的苦头,心心念念的是这世上从此更难有人欺得了负得了他公子,唇角再次勾起了抹笑意。
他身后的任何方看不到,只是估摸着,多留了成真气在任森丹田里。同门所出,纳化不难,也不易察觉。这般,每次都多留些,任森也就好得快些。
至于自己么,多找点时间练功也就回来了。
而后两人各自打坐,运功平息。
任何方收功早,睁了眼,便倚在背后床栏上,静看任森在灯下的背影。
――是真的人,的的确确就在面前的人。
任何方长长吐了口气,看看自己的右手。
已经基本稳当了。
任森收气吐息,喜于自己重新开始通畅的筋脉,以及恢复了好几成的内力,又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个人在。
那人洗漱了穿着睡衣赤脚拖着鞋过来的。
这个样子……
――分明一开始就打算留下来了。
起初不安的缘故此时揭开,任森只觉一股热气,一阵燥热,对着豆灯,怎么也不敢就这么回过头去。
心神一慌乱间,不知怎么,任森起身下榻去。
袖子却被任何方轻轻拽住了,耳听得身后的人困惑道,“你做什么?”
任森忙乱间自问,也不知要去做什么。舌尖却先一步胡乱找了个理由,“熄、熄灯。”
任何方闻言心里一痛。
他们这般的修为,近在床前桌上的豆灯,何须过去拈灭。弹指劲风所及,随手一根落发为针,当暗器打过去,都能代劳。只是原来,刚才推真气之前,这离散的半年里,任森的伤已经到了无法再如此偷懒的地步。
当下任何方轻轻扯回任森,一边直身跪坐起来,弹指击气之间,豆灯“噗”一声灭去。而后从后面扣了任森的肩,拥了他,埋头在他肩上,闷闷道,“不用。”
任森听出任何方声音里低落沮丧,幡然醒悟刚才答了什么,暗骂自己糊涂。他却是想到另一边去了。自己什么不好说,这般烂的借口,不是摆明了,对下面的事,不情不愿么。
天晓得,天晓得他其实……
任何方在那里自顾自心疼,一时半会没有再动。任森由着他抱着,则开始深觉不妥,那些赧然什么的,再也顾不得,伸手放下两边铜钩,床帐垂落之间,回身搂了任何方,手指慢慢滑向任何方腰间系带,一边却是向后倒去。
竟是邀欢的姿态。
任何方惊诧之外,当然也就忘了刚才那些痛恼。
覆身在任森身上,指尖捏住衣衫,他没有接着动,却是低低道,“这几月,骥庄诸事起,有不少应酬……”
任森垂了眸。
他当然猜到任何方要说什么了。这怪不得他的公子,他明白的。毕竟之前,人人都以为他在那滩腐败血肉里了。
可心里,总是……
“沾了些脂粉,也有些调笑……不过,不知怎么……没留宿。”任何方轻道,带了自己也不明白的困惑。
一是为了所谓的守身如玉。半年那,这……前世好似不曾有过罢。
二是,他其实尚不怎么清楚自己为何会在这当口说起这些。碰了或者没碰,于他而言,没有什么好在乎的……
解开任森内衫,手指朝任森左肩滑去,抚过那大片沾了毒血而坑坑洼洼的皮肤,任何方一边心疼,一边暗恨,一边不自觉地在心里开始拟方子,一边还在继续低低道,“再晚些知道你……”没死,“未必就……”还会没有碰人,“幸而……”眼下总算是没碰,“往后自然不去了。若听别人说那些事,记得莫恼我。”
――好似还有几首诵咏风花雪月的诗词派了用场,所以,听到了,莫恼。
任森听着任何方在他耳边嘟嘟囔囔,语气里带了明显不自觉的困扰,忽而就无声展眉而笑。
可惜任何方脸还埋在他肩侧,看不到。
“可以么……”任何方的指尖已经滑到任森腰际的亵裤带沿。
“……”任森无言,转头去看右肩上任何方的神色,一边支肘顶肩,挺起腹胸,竭力想逃开背上,由那只手一路游走留下的灼热。
――真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他要什么,自己有拒绝过么……
又或者,有办法拒绝么……
【为保护起点,此处删除若干字】
灼热的鼻息在脸颊和脸颊的摩挲里,越过了最后寸许的距离,交缠到一处。
刚才的那个问题……那个傻问题,就此正式被宣告多余。
屋外,月正圆,屋内,人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