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汉斯觉得嘉儿真是聪明得不可思议。可能是未经过系统性洗脑的关系，嘉儿对新事物的理解和接受能力都强得惊人。比如刚才他与罗宾的谈话，涉及的内容广泛，几乎涵盖了整个中世纪经院哲学和教父哲学的主要观点，但嘉儿却理解得八九不离十。

这要是个男孩子该多好啊！汉斯不禁感叹着。倒不是汉斯歧视女性，认为女性会把哲学弄糟。这可实在是一种怜香惜玉呐！谁能忍心看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脚踏入形而上学那九万尺的深渊，谁又能忍受一个大好的美人整天作着纯哲学的思辨。女人学黛玉葬花，那是情感丰富，是情调。但如果女人整天跟人辩论一些缥缈的哲学问题，那就实在不可爱了。

其实很早以前，汉斯就注意到了嘉儿的天赋。不知不觉中，汉斯也教给她好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这让汉斯觉得自己与嘉儿格外亲近，毕竟人总是希望让人理解的。而嘉儿这个好奇宝宝的求知欲也极大，整天黏着汉斯想知道些希奇古怪的东西。

“二哥哥，你跟人吵架的时候好英勇啊！老师都说不过你呢？”嘉儿眼睛一发亮，汉斯就知道不妙，果然，“你教我怎么跟人吵架好不好？”

“这个不是吵架？”汉斯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按着太阳穴觉得头疼，“这个是辩论，是逻辑，是说服别人的技巧。”

“那二哥哥教我辩论、教我逻辑啊。”嘉儿兴致勃勃地拉着汉斯，在路边的小树林里随便找了块堆满落叶的空地坐下，一幅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二哥哥，快教我，现在时间还早呢！”嘉儿指着天上已西斜的日头，还理所当然地强调。

“教你可以，不过嘉儿要是学了，可不能和人吵架。”汉斯故作为难地答应，心底却很是乐意。在异界，大概也只有嘉儿能耐心地听他说教。

嘉儿一个劲地猛点头，绯红的大眼睛明亮得像是烛光。

汉斯摸着下巴半天，想着从哪里着手，终于左手一锤右手，决定从最基本的教起：“嘉儿，我先教你逻辑的四条基本规律，分别是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和充足理由律。”

逻辑的四规律是最基本的逻辑方法，是逻辑体系的基础。

同一律是指一个概念、一个命题在同一个体系中必须保持一致。考虑到同一词会因应用的不同而有很多不同的意思，这点其实很重要。比如说，“人是由动物进化来的”和“汉斯是人”，这两个命题中“人”的内涵不同，前者指人的全体，后者指作为个体的人。

矛盾律和排中律其实可以合一，表示两个相反的命题有且只有一个是真的。比如“今天下雨”和“今天没下雨”，两个命题中一定有且只有一个是真的，要么是下雨要么是不下雨。

充足理由律则指一个命题要成为真的东西，必须要有充足的理由，有为什么这样而不是那样的理由，这个理由不能是命题自身。如果我们说“因为感冒是好的，所以感冒是好的”，那么就犯了循环例证的错误，以结论本身作为推理的前提将无法得出结论的对错。

汉斯讲得滔滔不绝，嘉儿听得津津有味。一个是不怎么样的老师，一个却是好得过头的学生。

汉斯才刚停下，嘉儿就发问了：“为什么两个相反的命题只有一个对的呀？宾尼果在变成果子前是很漂亮的宾尼花，大家通常把花和果都叫做宾尼。所以，如果我说‘宾尼是花’在开花时是对的，可是‘宾尼不是花’在花儿掉了后也是对的啊。”

嘉儿说完，挠挠头又觉得不对，吐了下小舌头，赶紧又补充说：“哎呀，二哥哥，我错了。我说的两个‘宾尼’是不同的，前面那个是花，后面那个是果。违反了同一律了，对不对啊？”

汉斯目瞪口呆，终于见识到什么叫天才。嘉儿竟然才接触逻辑律，就一脚踏进了辩证法的大门。

事实上，如果在逻辑律里加入时间的因素，就是辩证法的精髓：否定性。

如果说“我是活着的”在此时此刻是对的，那么时间的演绎必然包含否定它本身的可能性。“我将死去”是一个必然。在时间的影响下，同一律也将发生变化。此刻的河流和彼时的河流是否是同一条河流，此刻的我和彼时的我是否是同一个我。于是，由于辩证法的要求，同一律本身必然转化为对立统一原则。

这一切理论的前提必然要求具有时间性，没有时间的因素，辩证法本身无法展开。因此辩证法的思想内核其实又是全面、联系、发展地看问题。

汉斯觉得自己的整个灵智都在沸腾，一个个灵感像冒泡似地剥剥升起。

可以说，一个老师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一个好学生，教学本身在启迪学生智慧的同时，也是在激发着教学者本人的思考。

于是，尽管夕阳下两人的身影越来越长，智慧的火花仍在跳跃着。艳红的云彩下，仿佛有一道光进入了嘉儿的心灵，这道光将赐予她心灵以自由，赐予她思绪大海中的一根浮木，赐予她追逐永恒的翅膀。

直到柔和的月光将他们包围，嘉儿才惊醒过来：“哇！二哥哥，完了啦！你看晓夜星都升得这么高了，我会被妈妈骂死的。”

夜空的东边，月亮边一颗明亮的星星正缀在座小山峰上，与天顶星呈七十五度角左右。异界的时间可以从天象上分辨出来，当太阳落下晓夜星升起时，夜晚正式降临，而晓夜星与天顶星的角度意味着夜晚还剩下多少，每当晓夜星与天顶星重合时，夜晚将结束。至于月亮，它的轨迹普通人太难掌握，难以琢磨的性子像极了女孩子，至少，异界的诗人就常常这样比喻。

汉斯现在可没心思分析异界的天文学，晓夜星在那个位置，通常说明已经晚上八点多了。自己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还带着个十岁的小女孩，晚上七八点都没回家。要是换了在地球上，家里人早就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异界，虽然有意培养小孩子的冒险精神，但是总还有个限度。

“二哥哥，怎么办嘛？我要被妈妈关在家里，不准出去玩了。”嘉儿已经预见到未来的下场，垮着一张小脸拽着汉斯直摇晃。

“好吧，好吧……你先停下来，让我想想啊。”汉斯被嘉儿的怪力晃得头晕，忙拉开距离。

“都是那个罗宾啦，害我们待到这么晚。”嘉儿埋怨着，丝毫没想到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罗宾！”汉斯一拍额头，脑海里荡起了那个和善却又古怪的奥玛神甫，“恩，嘉儿，我想到个主意。要不，你先到奥玛神甫那。我就回去跟你爸妈说，奥玛神甫邀请你晚上去他家做客。而我呢？被一个叫罗宾的怪叔叔留住谈话，这才忘了回去告诉你爸妈。你看，这主意不错吧。”

嘉儿想了想，的确是个好主意。奥玛平常很喜欢嘉儿，好多次都邀请她去作客，每回都是汉斯跑过去告诉林德夫妇。“可以是可以，不过神甫那里好远啊，二哥哥回去之后要来接我哦。”也许是小时候听多了汉斯编的鬼故事的关系，小姑娘别的不怕，就怕夜里走夜路。

汉斯本来不想答应，但看到嘉儿因心中寒意微微发抖的样子，心一软就答应下来：“好吧，等我来接你。可是，你自己一个人去神甫那，也要走好久的路啊，要不还是算了吧？”汉斯见嘉儿越来越害怕，摸着嘉儿柔顺的头发安慰着。

“不要，我一个人去没关系的。”嘉儿想到被关禁闭的待遇，把心一横，作英勇就义状。

“那好，我就先回去了，很快就会来接你的。”汉斯拔腿就要走人。

“等等啦，我先走！二哥哥你要看着我走，看不见了才能自己走哦！”嘉儿急忙拦住汉斯，表示要自己先走，往前走没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抖着声音说：“二……二哥哥，我……走了啊！要是……要是看见我背后有什么东西，可要告诉我啊。”

汉斯想起那个“不要回头看”的鬼故事，心里好笑，却只管答应。他看着嘉儿微微颤抖的背影，忽然一个孩子气的念头升起，大声喊道：“小心啊，身后有鬼呢。”

只见嘉儿哇地一声大叫，拖着尾音以惊人的速度直往前冲，看都不看身后。

“哈哈……”汉斯大笑着，心想算是扯平了，谁让她上次故意招惹了那头血狼。笑着笑着，却不禁担心起来，害怕她会不会因为跑得太急而受伤，害怕她会不会迷路。总之，不好的念头像疯了似得一起涌上心头，不安的感觉不知为何越来越强烈。

月儿被一片浓密的云层遮住，黑暗像一阵烟似地弥漫开来，汉斯看着嘉儿消失的路口，心跳蓦地加快了许多，心慌的感觉更加强烈。他甩了甩头，想把这念头甩出去，但恐惧却越往意识深处钻去。

“不会有事的。”汉斯安慰着自己，接着想到昨天嘉儿神勇的表现，心安了很多，迈开步子朝家里走去。